“大叔。”陆柒喊了一声延卮言,视线却一直停在照片上。
“怎么了?”延卮言走过去,想将她在身后挥舞的胳膊压下去,却被她反手抓住。
陆柒抓着他的胳膊将慢吞吞的延卮言拖到身边:“你看这张照片真有意思。”
“嗬,那可不,祖上传下来的,一开始也就是路边上赶集的面摊子,祖上攒了点钱就在港口边开了家小店,您二位看看这边,这可都是当时流传下来的老照片了。”店老板指着店里一面墙,墙上贴了满满的旧式黑白照。陆柒惊喜地凑过去,隔着防尘玻璃细细打量,许多照片都已经泛黄,甚至起了毛边。
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旧式西装面部苟色的年轻人,着长衫、马褂的憨实男人,花枝招展眼唇而笑的太太小姐……在一张张黑白底色的照片上百花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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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卮言下意识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被一股汹涌的情绪占据,心脏就像被紧紧摄住。
“你刚刚做了个梦?”陆柒怀疑地看向他,“你别逗了,你是不是被大灯晃花了脑子!”
延卮言沉默一瞬,捏了捏眉心:“可能是这样,下车吧。”
谁的声音?
延卮言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蓦地又被一只在眼前晃着的虚影打断。
延卮言将车驶进地下停车场,正在找停车位,随口接一句:“说来听听?”
“嗯……说的是一个小公主……”她捏着下巴回忆。
她说得轻松,全然未曾发觉,延卮言随着她所说的内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见她还是恹恹的,延卮言提议:“听说为了切合这次古风动画电影制作,索氏在展厅有古董藏品的展览会,要不要去看看,找找灵感……”
陆柒撇嘴:“我才不用靠这些找灵感。”
延卮言好笑:“那你靠什么找灵感?”
延卮言看向陆柒,望着发白的指尖,忽然就很厌倦现在这样的状态。
在陆柒不赞同的目光中,延卮言毅然地决定提前出院。
延卮言一边开车,一边好笑地看着陆柒鼓着脸坐在副驾驶上生气。
笑容滞在嘴角,延卮言捏着苹果指尖发白,心底无端地抽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下,他硬生生地截住心底的渴望,只是在她的额发上扫了扫。
这是什么意思?陆柒的脸腾地红了,她怎么觉得,刚才他的手,是冲着自己的脸去的?
陆柒又倒了一杯,悄悄靠近延卮言,犹犹豫豫地问:“你说,吃面送酒,真的不会亏本吗?”难怪做了一百来年还是一家小店。
延卮言端着酒杯的手一滞:“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傻啊……”
延卮言摩挲手里的酒杯,看了两眼店里的桌椅板凳,就连刚才的菜单,皆是仿民国年间的样式。
延卮言嘴角弯了弯,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笑意。
陆柒气道:“你还笑。”
“我这是开心。”
延卮言看她鬼灵精的模样,没撑住笑出声来。
“大叔你还笑,你倒是好,躺在**万事不愁,我被医生念得可惨了!”陆柒瘪嘴,将委屈演了个淋漓尽致。
延卮言拿她没办法,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把。陆柒演不下去,嘻嘻哈哈笑起来。
“不客气。”陆柒摸摸鼻子,非常不客气地接受了她的感谢,好像根本不记得苹果是索琳琅来探望时买的,而且,除了苹果之外的其他水果,基本都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陆柒将瑞士军刀的刀组擦干净收回去,玩笑道:“谁让我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呢。”
延卮言问起在刘家面馆后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进了医院。
延卮言顺了两口气,坐起来,望向桌上:“你刚才在做什么?”
“哦,刚才啊。”陆柒转身回桌上拿了东西又回到病床边,“喏,鲜花赠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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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医院?
他的回忆还停留在刘家面馆,他只记得他们在听面馆老板讲故事,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种难以忍受的阵痛。
延卮言蹙眉,微微侧头,看见埋头在一边不知在捣鼓什么的陆柒,丰沛的阳光洒在她的侧脸,浅色的发梢胡乱翘在盈润饱满的额头上,鼻梁挺巧,浅色的唇瓣微微张开。
他们在慌乱之下都没留意到,店老板端坐在他们对面,眼神淡漠地呷一口酒,而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对这桌的混乱恍然未觉。
“咔哒——”
酒碗的碗底磕在桌面的声音。
陆柒见他表情瞬息万变,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他低头随口应付一句:“没事,大概……是酒喝多了。”
陆柒刚想取笑,想说“就你这酒量,连我都不如”,低头瞧见他眉头都皱在一块,神色痛苦,右手捂在胸口的位置,大口喘气,才这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盈满细密的汗珠。
“没人知道,就连见过他最后一面的大小姐也疯了,花着脸说胡话,然后就成了天津卫里的一桩悬案,只当杜家少爷死在火海里,烧成了灰烬。”
“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延卮言不发一言,静默地在一边听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刘老板透着古怪,一个人的惯性动作是不会骗人的,自从刚才那个年轻人扶了他一把之后……
伙计挠挠头,提了酒壶往回走。延卮言听他路过身边时,小声嘟囔了一句:“老板平日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啊,是不是醉了发酒疯呢,人都变了个……”
延卮言闻言,眉头微微蹙起。老板端坐在凳子上,无端有种不可言说的贵气,半张脸藏在昏暗的灯光里,晦涩难辨,在这逼仄小店里有说不出的诡异。
桌上其他人好似都没听见伙计的话,陆柒还兴致勃勃地攀在桌沿追问:“那杜少爷呢?他有没有发现?”
“死了。”店老板垂眼,添了杯酒。
“死了?”陆柒睁圆了眼,“您刚不是说……”
“是的。”店老板一改之前笑呵呵的表情,面上沉沉,“死了,在去往上海的路上在花轿里咽了气。”
面很快就吃完,饭后提供一盅青梅酒。
“这是小店自酿的青梅酒,嗬,免费请两位,可以尝尝。”见两人吃完,店老板将小酒壶提上来。
浅色的酒液潺潺地顺着壶嘴淌进杯底,倒梯形的酒杯上烧着青梅的花样,倒也小巧别致。
“后来呢?”陆柒追问。
店老板舀了温好的酒壶,悬着空灌了酒杯,飞溅的酒液洒了几分在延卮言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一丝灼人的气息……
“哎哟,不好意思啊……”店老板歉意地起身,从边上的纸篓里拿了张纸巾,大概是起得太急,身体不自觉晃了两晃,一个客人正好路过,顺手扶了一把。
陆柒马上被吸引过去:“哦?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老板说来听听啊。”
老板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我也是听我爷爷提起过,这照片上是杜家少爷和索家二小姐,杜少爷曾是店里的常客了。”
老板思忖片刻,招来一边的伙计,嘱咐他仔细看店,然后招呼两人在桌前坐下,大有好好说道的架势。
陆柒被打断,回过神,抱着额头恼怒地看他:“这怎么是胡思乱想?相爱的人就应当在一起,哪怕阴阳相隔,心里想的也总会是下辈子的相守。”
延卮言一愣,近距离看,陆柒的眉眼称得上精致柔和,此刻,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哀怆又偏执的气息,而她在说“阴阳相隔”的那一瞬,延卮言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与她平时的乐观截然相反的情绪——深沉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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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看起来像是两个时代,不同的衣着、思想、社会地位,就像是历史洪流中两条永不交界的平行线,但那眼角眉梢的互动分明像是在细细诉说着掩不住的情意。
“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真希望他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陆柒低声说。
在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陆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脑海里也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就像是坐在飘摇的船只上,漂泊不定。
“新旧两个时代的碰撞,真是不可思议的年代。”陆柒摸着下巴低喃。
延卮言垂首,意味深长地瞥了抱着自己胳膊的陆柒一眼。
陆柒恍然未觉,兀自冲他笑了一下:“他们看起来感情真好。”语气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嗬,两位要吃点什么?”
延卮言拿起菜单点单,不时咨询老板几句。
“要不来一份我们店的招牌炸酱面?嗬,那可是民国年间传下来的老配方了……”老板三四十岁,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带个“嗬”字。
延卮言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张黑白的老式旧照,因为年岁久远,有些地方都开始发黄。
照片中的男女隔着桌,女人一身旧式素色连襟袄裙,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双重髻,鬓发低垂斜插一支素质的珠花簪。
男人拾掇得非常利落,一身暗纹西装,扣子解开,露出里头的马甲。
“这些都是我爷爷的珍藏了。嗬,那会我真佩服他啊,只要上过一次门的客人下回他都能认出来,我小时候还听他讲过这些照片里头的客人……”店老板一只手覆在玻璃上,眼睛定定地盯着,摇首悠悠感叹。
三)
照片墙上有一张照片特别显眼,陆柒眼睛都挪不开。
坐在座椅上抹了把脸,他才感受到手心的濡湿潮意。
陆柒已经站在车前:“大叔你还在干吗,快下来啊!”
延卮言扯着嘴角笑了下,把心内的疑惑压下,拉开车门,却看见玻璃在反光的一瞬,刚才沉浸在脑海中的面容,慢慢地,与陆柒的笑靥重合。
“酒香不怕巷子深。”延卮言在陆柒快要奓毛前说道。
“嗬,正是这个道理!”
陆柒扫了眼菜单,也不计较这个问题,转而有兴致地问:“老板你这店真开了一百年了啊?”
“大叔你怎么了?”陆柒的声音。
延卮言陡然转醒,远处驶过来一辆车,顺着惨白的灯光,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满头大汗。
“大叔?”
——这个故事,曾完整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随着车灯落下,延卮言眼前陷入一片灰暗,又闪烁着一些光。
陆柒脆生生的声线,慢慢变得飘忽不定,就像是一缕青烟消散在天空。在那稀薄的声音里,掺进另一道低声的哽咽:“你可以保住梁国的,对不对?”
“做梦。”
“做梦?”延卮言一愣,差点以为她是在骂人。
陆柒点点头,有些犹豫:“我的梦里,会出现一些很真实的记忆。”她说着笑了笑,有些腼腆,“我刚刚完稿的《大梁》,就是根据梦境改编的……你应该还没看过,我的编辑说现在还没有上市。”
“小丫头,老是生气会长皱纹。”
陆柒斜他:“大叔你很懂哦。”
延卮言低笑:“我有个堂妹,年纪和你差不多,整天念叨这些。”
延卮言闭上眼,掩盖住眼神中的复杂:“我知道了。”
不是他不愿意休息,而是……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活在两个平行世界。清醒的时候,他是延卮言;而一旦沉沉睡去后,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还有身体,好像他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那些零碎的画面是“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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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人不是机器可以没日没夜地工作,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喘息的空间,没有健康,一切都是空谈。”她说得认真,巴掌大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神情。
延卮言朝她的脸侧伸手,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她说,突然很想——抱抱她。
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关心的话语。
笑完之后,陆柒又吁了口气:“不过啊,还好你没事,醒了就好。”
“担心我?”延卮言微微愣了一下支起胳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我都快吓死了好不好。”陆柒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啊,大叔你都不记得了啊?”陆柒瞪大眼睛,见他嘴唇有些发白,忙跑去给他兑了一杯温水,又滴溜溜跑回来,将水递给他。
陆柒乖巧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大叔,你知道你是操劳过度才晕倒的吗?”
陆柒踢了踢床头柜,咳咳嗓子,伸手将自己脸上的表情揉下去,学着医生苦大仇深的口吻:“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保养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的就操劳过度,真当自己是钢铁侠啊,以为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吧!一天睡几个小时吧!现在好了吧!住院调养吧!”
延卮言仔细一看,原来陆柒在苹果上雕了一片蔷薇花,每一朵花都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延卮言想起自己曾训斥过她画的花束毫无变化,不禁失笑。
“谢谢。”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沙哑。
陆柒皱了皱眉,好像碰到什么难题,小巧的贝齿咬在下唇。
延卮言一眨不眨,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看得有些呆了,不小心岔了气,咳出声来。
陆柒立马扭头,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丢,惊喜道:“你醒啦!”
延卮言先抿了一口,梅子的清香回味在舌尖上,酒的辛辣反而被带得有些酸甜,于是也没有阻止陆柒的动作。
“好喝!酸酸的跟果汁一样。”陆柒砸砸舌,赞道。
“嗬,那是,我们家酿酒的手艺和做面的手艺那可都是祖传的,少说也有百来年了,经得住客人们细品。”老板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像极了命运回归原位时,齿轮扣合发出的轻响。
四)
消毒水的味道盈满鼻尖,延卮言睁开眼看见满目洁白时还有些迷迷怔怔。
“延卮言?”陆柒急了,连声叫他的名字,立刻弯腰搀住他的胳膊。
延卮言此刻根本分不出精力来感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一股庞大的、陌生的情绪渐渐摄住他的心脏,来势汹汹,从头到脚的肌肉一瞬间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
而一个思绪占据他的大脑:“错了,有什么错了!”
那个年轻人!
延卮言咻地扭头,那人站在柜台前结账,不经意向这边一瞥。延卮言有种错觉,那人脸上像是浮着一层雾气,蒙蒙眬眬,看不清楚。
延卮言的思绪有些凌乱,一阵焦虑感缓缓爬上心头。
店老板头也没抬,手指搭在酒杯边缘慢慢摩挲,音色有些干哑:“杜家少爷那晚一掀盖头就发现新娘错了,当时就气急攻心,撕了龙凤喜帐,砸了合卺酒,红鸾花烛趁势将喜房烧了起来,丫鬟婆子急得大叫,后来人是救出来了,但是杜家东厢烧没了大半边,乱事平息下来,下人们才发现,杜少爷早已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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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去哪儿了?”陆柒心跟着悬起来,就好像亲眼瞧见了那一片红光映天,眼底光芒涌动。
正过来添酒的伙计闻言咻地抬头,骨碌碌的大眼珠子在桌上几人身上滚过一圈,欲言又止。
“怎么了?”店老板敲敲桌子,瞥他一眼,眼神凌厉暗含警告之色。
“没事,没事。”伙计心中一凛,心想:老板这是怎么了?
老板眼神恍惚一瞬,道谢后,将纸巾递给延卮言:“真是对不住,擦擦吧。”
“没关系。”延卮言抿了抿嘴角。
陆柒因为故事被打断不悦地瞪延卮言,延卮言却像没看见,突然问道:“那索二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想来平时听老板讲述这段风流韵事的客人也不少,伙计从善如流地去了。
老板接着细细说了一场民国年间的天津卫,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老板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地呷酒,似乎觉得青梅酒不够劲,叫来伙计倒来一杯烧刀子。
就像是历尽沧桑的大悲大切后会有的沉痛情绪。
“你……”等延卮言想仔细确认,那些诡异的情绪又消弭无踪。
“嗬,说起来,这其中还有段故事呢。”老板见他们起了争执,趁机打圆场。
她好像能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感同身受一般,莫名地,她感觉自己眼前正盖着一块红绸,方方正正的小窗口透着外头刺眼的日光,视线下移,盖头的流苏随着清风微微卷动,水泻流光的红绸裙裾映入眼帘,逶迤的绣凤嫁衣不染尘埃,红得炙热,纤巧的手上抱着个暗色的八音盒……
好熟悉的感觉……
延卮言收回视线,眼中露出一点笑意,见她似在出神,弹了她的额头一下:“胡思乱想。”
的确。
照片上,男人正给女人斟酒,嘴角挂着不羁的浅笑,风流无边,眼睛却眨也不眨地含笑望着女人,温柔缱绻。
女人坐在那儿,像一株初生于柔风细雨里的杨树,含蓄地提着手帕掩在嘴边,似乎是不好意思,含蓄里带着些大家闺秀的娇怯。
陆柒想:真是奇怪的口头禅。
“那小姑娘你要吃点什么?”店老板看过来,视线和陆柒撞上,陆柒赫然挠挠后脑勺,乱糟糟的短发在后脑勺支棱起来几根。
“和他一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