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之深海般的黑眸像结了一层冰,清澈却不可触探。身外春花明媚,他看到的是暗淡飘零,身外春风骀**,他只觉得寒意蚀骨。再秾艳的春光也温暖不了他死灰一样的心:“这一天……终于来了。”
长发中分,梳成两条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由于辫子的巧妙结法,双髻凸现出一种精雕细琢的层次感。髻上环扣着两条宝光莹然的软玉。玉带两端镶金,借纤小的金钩和绞花金链来调节大小,如果戴到腕上,就是一双镯子。
宝持满意地端详着怡然,示意梳发的丝奴退下:“可以上妆了。”
“是为了阿家跟十二郎的婚事呀!”
怡然睁开眼睛,皱眉道:“不会吧?哪有这么快的。”虽然早就知道卢淇是父母属意的人,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但她总觉得那天很远很远,不会到来。
宝持放下手里的针线,笑得合不拢嘴:“不快不快,阿家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只是王爷一直舍不得罢了。”唐朝盛行早婚,尤其皇室,公主十二三就可以出嫁,王子十四五就能够纳妃。
宗之用手中的书敲敲怡然:“阿九,湿头发睡觉要患头风呢。”
“哥哥,我好困。”
他怕她睡着,有意和她说些闲话:“牡丹就要开了,阿九打算去哪里赏花?”
“阿家这么美,为什么一个情人都没有呢?”
怡然睁大眼睛:“灵珰,你说的什么话!”
灵珰理直气壮地道:“可不是吗?邠王府的东光县主都有四个情人了,最近又换了一个。”唐朝风俗开放,未婚的贵族少女有个把情人,不算什么稀罕事。
怡然若无其事地道:“没有不高兴啊。”
宝持不相信,却也无可奈何。她忧心忡忡地想:“阿九不会有拒婚的念头吧?十二郎跟她是多么般配。”
灵珰拍手道:“这次西明寺的牡丹会一定是阿家赢。”长安的贵家少女,每逢春天都会举行赛花会,谁戴的花最美,谁就胜出。
宝持笑道:“当然,这种深绿色的牡丹是卢家十二郎花了无数心思才找到的。”
怡然的笑容突然凝结。她自幼出入宫禁,很早就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刻竟有些把持不住。
春姬拈起眉笔,依怡然的眉形略一勾勒,两弯娟秀的“却月眉”就展于额上,而后将嫩绿的翠羽花钿贴在眉间。
在唇上点少许极品唇脂,轻轻一抿,就是嫣红可爱的“露珠儿”唇样。末了把浅红胭脂晕开,点在面颊酒窝处,这是妆靥中最简洁的圆靥。微笑的时候,酒窝处就会漾出两点淡红,黛眉粉靥,妩媚倍增。
负责衣饰的灵珰开始为怡然更衣。本白的罗衣上用银线和淡绿丝线绣满了重重花叶,碧绿的六幅罗裙上缀着晶莹圆润的珍珠,行走之际犹如春水波光。
大唐天宝四载(745年)三月。
乳母宝持捧着阳羡贡茶院赶在清明前送来的“急程茶”,呆立在窗下,心想:“天呐,阿家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自从两年前的初潮,怡然的身体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却都没有这一刻对宝持触动之深。白石浴池水汽氤氲,春晨阳光斜穿到户,映着她匀称曼妙的身段,好似一朵将开未开的袅娜牡丹,清新又明丽。
怡然发出一声近于呻吟的叹息:“要最淡的。”
专司化妆的春姬便道:“阿家讨厌敷粉,索性连胭脂也省了,更不必涂额黄,就画一下眉和唇吧。”
“嗯,还是春姬明白我的心思。”
“可是我不想……”怡然没有睡意了,直起身来,闷闷地拉着宗之的袖子。
宗之与怡然视线相接,她的惊慌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他的心。只那一瞬间,他就懂了她的全部心事:她不想嫁人,她害怕婚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别担心,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嗯,我喜欢西明寺的牡丹。可惜哥哥要陪嫂嫂探亲,今年不能跟你们去看花了。”
“阿家——”灵珰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道:“卢大人和卢夫人亲自来见王爷王妃了。”
怡然打了个呵欠:“见就见呗。”
“东光有很多情人,是因为她喜欢,与我有什么干系?”怡然握着脸道:“我才没兴趣呢,一个人多自在啊。”
暮春的阳光在花叶上闪烁,明媚却不耀眼,温暖令人困倦。
花圃旁,树阴下,怡然半靠着软榻,几乎要睡着了。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落在锦席上。两个侍女半跪着,用柔软的棉巾吸去头发里的水分;两个侍女摇着团扇,让头发干得更快。
怡然怔了片刻,定下神来,对环立的侍女们道:“咦,你们还不去换出门的衣裳?”
内院的侍女除了灵珰和丝奴,很少有出门的机会,怡然这么一说,几个侍女都欢天喜地地飞奔去换衣梳妆。
宝持盯着怡然,狐疑地道:“阿九,为什么最近一提到十二郎你就不高兴?”
宝持轻轻击掌,丝奴捧来个雕花木匣。盖子揭开后,香气郁郁,露出一朵罕见的墨绿色牡丹,花瓣千重,每一片都像是天女巧手剪出。
怡然只觉眼前一亮,赞道:“太美了。”见到这样的牡丹而不兴奋,就不是长安女儿了。
丝奴小心地取出花,簪到怡然头发上。
怡然鱼儿似的在水波间出没,玩累了才停下来让侍女们清洗她长及脚踝的头发。
觑到宝持离开,侍女们顿时活跃起来。
“阿家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