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万轻云答应得如此轻易:“好。”
陈秋梧不顾松梧堂其他人的劝说,拼了命潜回隆平,一定要知道个清楚明白,却正赶上陈府被当作无主之宅被万帮买下,而万家入住的第一件喜事就是操办万轻云的婚事。姑爷正是在万帮声名鹊起,立下汗马功劳的新秀。彼时他欣然同意入赘,唤作万渔言。
万家举办的婚礼是西式的,陈秋梧躲在人群中看着万轻云穿着一袭洁白的西式婚纱款款走在红毯上,美好纯洁得仿佛是清晨的一颗露珠。
提及万轻云,他的眼睛再无先前的柔情,转而换上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新婚半年,陈青松要去洛阳办事,陈秋梧随行。火车出轨是万帮设下的局,不惜搭上整车人的性命也要杀了陈青松。彼时秋梧与父亲争吵得厉害,中途下车。谁知道火车刚开出去没多久就在旷野里轰然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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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起轿帘,凝滞一会儿,终究还是弯腰走了进去。
七
幻术散去,倾雪流玉轿消失在空中,重归成杜望手中一张莹润如玉的轿牌。
“在我这张脸刚刚开始溃烂的时候,我在隆平附近的秋溪遇见一位老者。他受人之托将这裂成两半的轿牌给我,指点我找寻清平杜望。”他忽地一笑,“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总觉得托付老者的人就是真正的万渔言,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呢?更何况连杜老板也说了,万渔言正是他的故人。”
杜望不置可否:“多谢。你自己一路平安。”
谢小卷倒是热情大方:“秋溪反正也顺路,你不如跟我们一起?”
他抱着锦被一步一步远离枯坐在婚**的她,背影如此萧索,因她而受过伤的脚一跛一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她的心上。
此生,总归是她欠他的。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
万渔言笑了:“你长得很像我前世的妻子。”
她以为对方是说笑,日子久了却发现渔言有些时候看着她望着她的时候,当真极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但她却不觉得气恼,她这一生的爱恋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湮于尘烟,与渔言更像是尘世间相携的旅伴。只是没想到再十年,当她笑言渔言未曾显老后,渔言却又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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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梧脚下一顿,却终究没有回头。他在万轻云的目光中慢慢走出屏风,泪流满面。
万轻云有个秘密,同谁也不曾讲过。
她的父亲万扬生平最大的痛事就是在陈青松手里折了一条胳膊。当年一条胳膊的万扬犹如丧家之犬,用独臂抱着她在隆平摸爬滚打创立万帮。她睡在冰冷的桥洞下抚摸着父亲残缺的伤口,将这一切不幸都算在了松梧堂的头上。她绑架了陈秋梧,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是诧异的。陈青松的儿子,怎么会如此不沾染丝毫江湖血腥气息,矜贵、文弱、善良,甚至单纯。
谢小卷低头怅然一笑:“没事儿,即便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也不会老实回答我吧。”
谢小卷从没有害怕过杜望的神秘莫测,若说害怕,也只是害怕这样一个让她捉摸不定的人有一天会突然消失,让她无从寻找。之前是她走运,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谢小卷别过头去,她忽然想哭了。
七日后,白玉轿牌修复如初,在轿盘上闪着温润的光。池塘旁的花厅上,杜望将它托在手掌,微结法印,一乘通身洁净的雪白轿子出现在杜望面前,绣着雪花的轿帘上甚至还散发着微微的寒气。
太阳已经落下了,万轻云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浓浓暮色带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温柔。陈秋梧轻轻走过去握住了病榻上万轻云的手。她轻轻睁开眼睛,因为房间的昏暗茫然捕捉着他的方向,嘴角染上疲倦的笑意:“渔言,为什么不点灯?”
陈秋梧在她床榻旁俯下身子,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慢慢濡湿她的指缝:“我们就这样说会儿话,好不好,阿云?”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抱着她,想要让她安心走完这一生。顶着别人的身份陪伴着她,到死都不告诉她。
陈秋梧觉得膝盖一软,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窗外的夕阳倏地一下没于楼宇之间,万籁俱寂。
这就是他想要的最后的报复,让那个人带着满满的遗憾、质疑,甚至是愤怒离开人世,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让他爱之入骨恨之入骨的姑娘了。
谢小卷看向杜望,然而他的神情却在黄昏弥漫的雾色中掩去,也藏去了他的所思所想。
万轻云靠在靠枕上,依然美貌的脸上透着回光返照的病态嫣红。珠帘“哗啦”一声响了,她迫不及待地勉力探起身子:“渔……言?”
他半张脸戴着面具,另外半张脸匿在光影暗处,看不清晰。轻云已经不大说得出来话,但望着他的目光依然是温柔的牵绊的。那暗影里的人沉默片刻,终于抬脚迈出了一步。万轻云像濒死的人抓到了稻草,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指,对方被她拉近了一步,阴影在脸上瞬间退去,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拿下脸上的面具。
管家一笑:“五年前整个隆平闹灾荒,姑爷下令开仓放粮,救了我全家的性命。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对老仆而言都是一样的。相较于十年前,如今的姑爷这样温柔慈和才是我们真正的主子。”他看着杜望和谢小卷探究的眼神,“杜老板是高人,想必早已经得知。老奴一直觉得以前的姑爷有些不寻常之处,他十年来容颜都没有变化。虽说人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容貌变化并不大,但也不应该连一丝儿皱纹也不生,一点儿沧桑也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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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卷忽然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杜望。他……
万扬已经去世,整个万帮全由姑爷万渔言把持。陈秋梧不惜以自身为饵设计让万渔言来货仓刺杀他,刻意在货仓上埋下炸药,意图同归于尽。然而在轰然的爆炸声后,他却丧失了所有的记忆,摇身一变成了万渔言。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他顶着仇人的面貌以仇人的身份活了整整十年。而那个厌恶、鄙夷他的狠心女人却转而变成了柔情似水的枕边人。
“姑爷。”管家突然闯了进来,陈秋梧下意识地抬起头,管家看见那张完全不同的脸愣了愣,却依然平静:“夫人怕是不行了,大夫让你快些过去。”
杜望顺了口气,这才把倾雪流玉轿的轿牌拿出来:“这张轿牌原本不在我的箱子里,在我的……故交手里。我来隆平,本以为能见到故人,没想到他却用这张轿牌把此间主人幻成了自己的模样。”
谢小卷听完来龙去脉,颇为稀罕地望着两个各为一半的轿牌:“原来倾雪流玉是易容的啊,可是轿牌为什么会裂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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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万轻云说过的话:“你喜欢我穿红色?我永远也不会再穿了。”
她对他的厌恶与憎恶从来不加掩饰,乃至转头就毫无悲伤地另嫁,连嫁衣都不愿再选红色。
他如此恨,如此不甘。终究是背弃了父亲的嘱托,同松梧堂的旧部一同潜到汉兴、隋安一带,以图重建松梧堂。秋梧本身聪慧,几经波折早已经洗去身上的稚气与柔情。仇恨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他渐渐变得杀伐果断,高深莫测,十年后重回隆平的时候身上已然带有了当年陈青松的影子。
秋梧在废墟中刨出老父,而陈青松的身子早已经被变形的车皮拦腰截断。他满脸是血,仍然抬起手摸着自己独子脸上的泪:“若想自由,勿要报仇。”
陈青松在最后的一刻给了他自由,然而这句话却忽然点醒了秋梧,如同冬日里的一桶雪水兜头泼下,让他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想起在后花园撞见的渔言和万轻云,那个人的脸上带着什么都不在乎的笑意:“若我能让万帮在半年之内称霸隆平,小姐可愿意嫁给我?”
称霸隆平!称霸隆平!呵,只有这样下作的手段才是最快捷的吧。
万渔言跪伏在地上,双手掩着脸,慢慢打开来。溃烂消失,池塘的水里映出一张完全不同的清俊脸孔,纵然随着岁月流逝微显沧桑,却分明是陈秋梧的形貌。
他,确然是陈秋梧,而不是万渔言。
陈秋梧虚空描摹着自己的五官,兀地苍凉一笑:“原来……原来我煞费苦心恢复这张脸,是自己一直不甘心。我要用这张脸站在万轻云面前,亲口告诉她,她一直倾心相爱的枕边人是她最瞧不起的最厌弃的窝囊废。”
万渔言独自走来,走路的样子却有些微奇怪。谢小卷伸手拽住杜望的衣袖,小声地问:“咦,他怎么变得有些跛?”
“陈秋梧本来就有腿伤,倾雪流玉当年的幻术坍塌,便连掩饰的腿疾也显露出来。”杜望轻描淡写,对走过来的万渔言点头一礼,“当年那人不仅改了你的容貌,也清去了你的记忆。我这里没有帮你恢复记忆的法子,但幻术本来相通,说不定你看到属于自己的脸,也能多少想到一些。”
万渔言点头:“待我知晓一切,也自然会告诉你这轿牌的来历。”
陈秋梧望着谢小卷怔了一下,面带苦涩欲言又止地摆摆手,走出去两步,终究还是转过身来:“谢姑娘可知道,你笑起来很像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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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十
万帮大小姐过世,里里外外都挂上了丧仪。陈秋梧仿佛一夜之间老去十岁,他留书将帮派事务交托给万家旁支子侄,准备只身返回江南老家。
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彼时的渔言却总是让她想起那个温柔慈和的少年,总是温文尔雅,却能在她遭受亲生父亲非难的时候把她拉到身后:“阿云穿红色好看,我就要她永远穿下去。”因着这一句话,她连另披嫁衣都不敢选红色,生怕触及一眼就会忍不住逃离。
她知道那一定是错觉,却感念这错觉给了她真正的十年缱绻。
只是没想到在这最后时刻,她看见万渔言离开的背影,还是会想到那年的陈秋梧。
她不能容许自己对仇人的儿子有丝毫动心,但在窑口坍塌的瞬间,那个文弱公子居然为她挡了那根梁,落下了终身不愈的腿疾。她不能多想,只能装作不知,故意将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那个十分出众的渔言身上。
她以为两人今后必当再无交集,谁知道自己却被敬爱的父亲抵作牺牲品。她惶惶无依来到松梧堂,无名无分,被仇人折辱。她如此高傲,断不容自己低头,即便是陈秋梧的柔情也不行。她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是恨陈秋梧的,恨整个松梧堂的,这样想着想着,仿佛一切都成了真。她迫不及待答应渔言的求婚,也是如此。
再后来,松梧堂覆灭。她听闻陈秋梧死于火车出轨,在房间里枯坐一整天。那是万帮的仇人,自然也应该是她的仇人,她告诉自己不应该觉得痛苦,但当渔言为她披上头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喜欢我什么?”
万轻云轻轻闭上眼睛笑了:“渔言,我困了,你先去忙,待会再来陪我说话。”
“好。”他的嗓子里哽咽着泪意,放下她的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亲,“我待会再来看你,阿云。”
那个吻同平日并不一样,他第一次以陈秋梧的身份吻她,嘴唇战栗且冰凉。他起身向屏风外走去,万轻云在他身后慢慢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捕捉到他的微跛的背影。她以为是幻觉,又闭上眼睛,嘴唇间轻轻溢出一声呼唤:“秋梧……”
周身突然一片寒冷,抬头却不是轻云的房间而是花园的小径。杜望站在他面前,手指尖上的微弱术光散去:“方才只是幻境,人死不会复生。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如此选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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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万轻云的瞳孔猛地睁大,喉咙里传出微弱的声音:“你是?”
陈秋梧惨笑了:“你惊讶吗?愤怒吗?你十年柔情以待的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丈夫,他早就在十年前扔下你消失了。”他紧紧握着万轻云的手指,声音嘶哑得仿佛是铁石磨砺出来的声音,“我原本想要看你痛苦的表情,想要你也尝尝被背弃的苦痛。万轻云!你可曾有一时一刻疼惜过我!同情过我!想念过我!”
陈秋梧反手攥住万轻云的肩膀,然而她却没有力气再回应和质疑半分了。她闭上眼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急促的呼吸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旁边守候的大夫推开陈秋梧。陈秋梧神魂俱失地走出屏风。管家走过来,声音低沉:“姑爷,小姐方才过世了。”
管家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是异数,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待下去。他却又不是平头百姓可以随心所欲,是跺跺脚整个隆平都会颤三颤的万帮首领。若要走,想来也要找个替身才行,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陈公子。”
谢小卷心里猛地生了惊慌,她下意识拽住杜望的袖子:“这些不过是你猜的吧?世上怎么会真有人长生不老?”
管家笑了笑:“姑娘不信我也没有法子,但在十年前我曾经无意听到大小姐和姑爷的谈话。大小姐说:‘海棠不及君颜色,渔言,这十年我都老了,你居然还一如往昔。’当时姑爷笑着扯开了话题,然而不出三日,就有了这出李代桃僵。”
陈秋梧捏着手上的半张面具笑得凄凉:“这是天意,赶在此刻让我恢复面貌,也是我复仇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八
平日的小径显得十分漫长,谢小卷走到管家身边,语带好奇:“管家伯伯,你就一点也不奇怪么?”
杜望摸索着轿牌上的纹路:“它被那人拿去已经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没有轿盘所寄,灵力早已经所剩无几,难以维持。想要让陈秋梧恢复容貌,还要先修复轿牌唤出轿子才行。”
杜望取出轿牌,将倾雪流玉的两块残片严丝合缝地对好摆放在轿盘上,手上辉光一现,已有法印在轿牌上熠熠生辉。杜望有些恍惚:“几百年后才回到该回的位置上,它们也生疏得紧,只怕需要耗费些工夫才能修复。”
他回头正撞上谢小卷怔怔瞅他的目光,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