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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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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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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咄觉得双腿发软,全身的力气都仿佛抽干似的,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过了半天,才沉重地点点头。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消息潮水般一浪一浪传出去,如同在死寂的水面投下重石,激起了巨浪,没多久远处弦子角鼓号角的声音就交织在一起传过来,全族的人都长长出了口气,彼此祝福着吉祥,脸上现出笑容。原本凝滞的气氛仅仅因为多咄那微微一点头,就完全改变。

多咄冷眼瞧着,只觉得茫然和心寒。看着他们的笑容,他拼命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可是身后那扇门后面,那个女子寂寞绝望的身影深深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让他觉得眼前这些人的歌声听着那么刺耳。

门外,族长捧着赞普的手谕带领全体族人站在风中,从拉萨送来的奇珍异宝堆放在她的门口;而在寨子入口的地方,装点华丽的牛车早已在那里等待。

一切已经不容改变了。

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论是赞普的命令,还是族人的要求都无法令她改变主意;可她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周围到处都是族人们恳求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探问,就连最亲近的江南,也话里话外催促她快下决定。所有这一切如同一股强大无可抵挡的洪流,要将她从以前平静祥宁的生活中席卷而去,冲向那个叫做拉萨的未知。在这种时候,她唯一可以借力可以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就是西亚尔了。所以不顾全族人的催逼,她把多咄单独叫近来,只为了能从西亚尔那里得到支持。只是……

裴显道了一声谢,沿着彩虹的轨迹下山,一边走着,突然想起一个很有名的传说,彩虹的尽头,有宝藏。不知道自己这么一直走下去,会遇见什么样的宝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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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渐渐从脑中淡却,走了一会儿,他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跟随着那道彩虹走了。有些迷惑地停下脚步,回头,彩虹的那一边尽头,高大雪山顶峰,一个年轻人身披着五彩霞光临风而立,身姿卓然,踏破红尘。裴显想,这是什么人?怎么倒像是天神之子来到了人间?

神的话不容置疑,裴显一愣,苦笑,看来他是不会懂得所有人的意见都值得尊重的了。与传说中的恶魔,记忆中的山神的奇遇,看来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西亚尔脚不沾尘地走在前面,一边说:“你不是说不想要多咄的记忆吗?我可以帮你去除这一段记忆,当你离开这里之后,就不会记得我们今天说的所有的话。”

裴显的脚步猛然顿了一下。摆脱所有前世的记忆吗?这是他非常肯定想要的,只是事到临头还有些不舍呢,人的意志是不是总是这么摇摆不定?还是他沿袭了多咄的弱点?他苦笑,只怕即使记忆被消除,前世的影响也都还在呢。这么胡思乱想着,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扎西……”

十四

后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多咄的意料。他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来如此大的灾难。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都还在说服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可是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了这一步?

“西亚尔说,无论怎么样,无论到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流云尼玛在听到自己转达的这句话时,眼中失控的绝望。

“我?”裴显受宠若惊,短短几个小时相处下来,加上前世的记忆,他清楚知道西亚尔桀骜的性格,居然用这种请教的口气问自己的看法,这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碰见的寻常事。

“你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类似的经历,你应该了解她的想法吧。”

西亚尔此刻的表情让裴显想起大学里教授循循善诱的模样。他使劲甩了甩头,警告自己不要太得寸进尺大不敬,对方毕竟是一个神。想了想,他老实说:“我真得不知道,我的前世不是流云尼玛,我的记忆里没有对你爱恋,可是早喻会有吧。你作出的牺牲,她未必会喜欢。”

裴显吓了一跳。

西亚尔继续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一直没有醒过来。她不醒,我就一直等着。”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他本来就是神,几与天地同寿,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不在乎多等几十年,“可是最近我心里总有一点不安,总觉得她没有醒来,其实是有原因的。”伸手抵住石壁,仿佛这样石壁里那个沉睡了很久的人就能听见他的话:“我担心,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我担心她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当初是我强迫她留下的。”历经千年的折磨让他的性情变得暴戾善变,加诸在那些人身上的伤害,令他在这些年的守候中常常懊悔不已。也许是因为有了要守护的人,他的性格在慢慢的转变,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不会有太多阴磔。他们都是太阳的子孙。可是曾经留下的阴影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消解的。

他的语调中浅浅透露出来的伤感忧郁让裴显心中一动,不禁恻然。神,本就是天地间不朽的存在,身份高贵,地位超然,只要安然享受人间的供奉就可以;神不需要有爱恨,不需要为谁操心为谁伤怀,也不需要对谁付出真心。然而眼前这一个,却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为一个尘间的公主付出了一切,从神变成了魔,还忐忑不安。这一份深情,即使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只怕也难得见到。这一刻,裴显有些同情西亚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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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尔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头怪兽,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跟多咄一点也不像,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我们当然不是同一个人,我说过了,我不是多咄,早喻也不是流云尼玛。”

西亚尔转身看着他,目光闪亮锐利,渐渐暗却的天光中,格外耀目。他说:“现在你完全回忆起以前多咄的经历,你能感受到他当初的喜怒,其实他的生命在你身上重生了,你觉得,你是裴显,还是多咄?”

“当然是裴显。”裴显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管多咄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他毕竟是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嘛,我不会为了多咄影响我这一世的生活的。”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真是报应!我一直研究科学,居然不得不承认人是有前世今生的不说,还要被迫把前世的记忆带着走一辈子。居然现在还在跟一个神说话。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精神病院就会有一个叫做裴显的精神分裂病人了。”

西亚尔歪歪头,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你不愿意有关于前世的记忆?”

裴显觉得口干舌燥,问道:“那后来呢?江南去了大唐?”

西亚尔却不回答,只看着他冷笑。寒意顺着血脉蔓延,裴显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不敢相信,涩声问:“他们也杀了她?”

“他们实现了诺言,送江南去大唐,不过他们只是把她送出吐蕃,让她一个人穿越腾格里沙漠。”

“比起江南做得好事,你的罪责要轻得多。”西亚尔咬牙切齿,过了很久才勉强压抑住过了千年也无法释怀的愤怒,努力放松语气道:“我好不容易劝说流云逃离,她却透露了流云的行踪。”侧头看看裴显明显茫然的表情,吸了口气,耐心地说:“流云尼玛去了拉萨以后,被逼嫁给一个重要的大臣。他们以铲除恶魔的名义,逼迫她说出我的下落,流云终于同意跟我一起逃离拉萨。她要回喇尔扎措,江南却把她的行踪告诉了拉萨的那些人,他们才能追过来。”他必须要紧紧握住拳头,才能维持平淡的语调。

裴显好不容易才从他跳跃性极强的话语中理出了头绪,却还是有点不明白,“可是江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去大唐。”

西亚尔像是认定他的问题十分可笑,不屑地扯动嘴角,“有了恶魔西亚尔,念青唐古拉已不需要惊动古老的魔鬼来证明他的正义了。”

裴显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随即一惊,恶魔西亚尔被与魔鬼让旺相提并论,以他(多咄)对西亚尔的了解,这中间的委屈,怕是不足为外人道吧。一个好好的人,好好的就成了千夫所指,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指责他的不是,口口相传,将他变成恶魔,裴显不是小孩子,这样的事情自有自己的判断。只是……“为什么你会被放逐到这里来?”

“放逐?”西亚尔傲然一笑,“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谁能放逐我?”傲气隐去,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莫测。裴显屏息等待,良久才听他继续说:“我必须到这里来,我答应了流云,在这里等着她。后来,她被那些人害死,我又去迟了。我一错再错,第一次葬送了她的幸福,第二次葬送了她的性命。多咄,这就是你侍奉的山神,你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十五

“是念青唐古拉,”剧烈的心痛将裴显从黑暗的记忆中唤醒,他倒在雪地上,痛苦揪住衣襟,忍不住呻吟:“西亚尔,是念青唐古拉设计了一切。”

西亚尔淡然瞧着他,眼中讥讽依旧,却还是伸手将他拉起来。裴显呼声渐低,终于只能苦笑,事隔千年,很多事情只怕西亚尔早已经明白了。他想起扎西说起过的关于西亚尔事情,问道:“那……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多咄一步一步后退,脑中乱成一团,难道,自己并不是为了族人的安危,而仅仅是因为嫉妒?“不会,不可能……我……我就算嫉妒也不会去伤害他们两个,你胡说……”他一边说着,转身想跑,似乎这样就能逃开念青唐古拉冷酷的指责。

“你对他们撒谎,你欺骗了他们。”念青唐古拉正以凛然地指责他,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那是你……”急于辩解的多咄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话来,一团夹裹着雪的风绕着他飞快旋转。

周围仍旧没有人,只有狂风呼啸,多咄怒吼:“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作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放过我!”

“没问题。”念青唐古拉倒答得干脆。“反正西亚尔现在区已经来不及了,他留不住流云尼玛,他们定然会被分开。”他的笑声异常刺耳,“你看这多好,西亚尔还是我忠诚的属下,维护我的荣耀;你们喇尔扎措重新得到赞普的重视,找回昔日的荣耀;流云尼玛也会得到重用,她的运气好的你都不敢相信。所以你要相信,我给他们安排的路才是最好的。”

多咄冷笑,“你说得好听,你只不过为了自己的面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不容许自己神的身份被玷污而已。”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莫非转世回来的人,都会这样吗?明明气息神情都完全一样,隔着很远就能因为熟悉的感觉而激动起来,却在很多地方不一样了。他们,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习惯,那种一颦一笑都在熟悉中却透出陌生的感觉,让他总是难免茫然。究竟何真何幻,这样的疑问偶然会冒出来,令他忍不住怀疑,这么长久的等待,究竟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

裴显什么也没听到,有些失望:“我不明白……流云尼玛究竟在哪里?”

“连早喻。”

“没有说谎?”西亚尔遥遥指向山脚下,“寻找头人的牦牛需要请出贡觉玛?”

多咄努力从他的桎梏中挣开一点,偏过头去看,早已经变了色的湖水中央,远远一个黑点逐渐显现,湖岸上倒密密麻麻都是人,满地洁白的哈达反射着日光,即使远在雪山之巅也觉得刺眼。他知道西亚尔比他的目力要好得多,猜想那个黑点,只怕是贡觉玛现出了真身。

西亚尔扼住他的脖子:“你骗我!是流云,流云出事了?”不用等到回答,看见多咄惊慌的眼神,他就已经知道答案:“我们都那么信任你……”来不及在与他纠缠,西亚尔猛然松手,把多咄摔出几丈开外,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下去。

“你是神,她是人,为什么你还要接近她,还要爱上她?”多咄激动地喊,眼泪冲出来,“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小伙子,她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这么伤心,可你是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亚尔吃惊地看着胸脯剧烈起伏的多咄,半晌才自失地一笑,“如果我能控制,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你的流云尼玛公主就不会那么伤心了。看来真的是我错了,上至天神,下至一个小小的神侍,我们竟然得不到任何支持。”

多咄说完那番话就后悔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山神,无论如何都觉得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讥讽和蔑视一切的狂傲。果然,只听西亚尔尖锐地笑起来,“可是我终究遇见了她。这大概是天神的疏忽吧,我生于天地间亿万年,居然会遇见一个流云尼玛,我的幸运,你不会明白的。”

“噢……”西亚尔答应了一声,并不回头,这让揣揣不安的多咄松了口气。“流云……她好吗?”西亚尔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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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挺好的。”多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

一阵极其轻微的“咔嚓”细响由近向远渐次响起,多咄发现树枝般的纹裂正从脚下一点点向外延伸,速度很快,不久便延伸到了湖岸的另外一边。

“你!”他站起来,慌乱转动身体,想要找到念青唐古拉的身影,然而周围除了结满冰霜的湖面和衰黄的草场外,一无所有。“她都答应了,流云都答应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打破湖面的冰?”

没有回答,他只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寒风从周身呼啸而过,然后整个天地就似乎静止了。他愣愣站在远处,甚至感觉不出身上的寒冷,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凝结,不要再向前走,哪怕让他就此化为一座石头,只怕也好过即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他原本只是想讽刺一下江南,却没料到江南笑逐颜开地说:“那当然了,她去,我就也能去了呀。”

多咄愣了一下,问道:“你那么想去拉萨?”

江南歪头想了想,“也不是特别想去拉萨,可是去了拉萨,就能见到从大唐来的公主了呀。一定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也从大唐来,说不定就有从江南来的人呢。”她抓住多咄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多咄,你知道吗?我做梦都在想,大唐是什么样子,江南是什么样子。那可是我祖父的家乡呀。”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我不例外,裴显你也不例外。”西亚尔的声音像冰凌一样穿透记忆,刺得裴显一个激灵,恍然回神。

“啊?你说什么?”面前还是那座被层层冰雪覆盖的石壁,隐约映出他和西亚尔的形象来。阳光从遥远的天空落下来,在西亚尔的周身划出一圈霞光。那年轻的神祗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石壁上,甚至对于裴显心不在焉的恍惚也没有太多留意。裴显咳嗽了一声,哆哆嗦嗦地问:“我们到这里来究竟要干什么?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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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咄,你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倒是江南留意到他的异样,心情不错的她跑过来:“偷人说流云要到湖边去祭祀贡觉玛,然后我们就要上路了。”她是流云尼玛的贴身侍女,自然会跟着一起去拉萨。

多咄觉得她脸上闪着阳光的笑容很刺眼,没好气地问:“流云公主去拉萨,你就那么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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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流云尼玛轻声说。他撇清了,信守他的诺言,从此只远远观望,再不插手。他一边打散发辫,一边对多咄说:“你可以去了。让我更衣吧。”

多咄的头几乎垂到了地上,他不敢出声,害怕颤抖的声音引起流云尼玛的猜疑,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扑倒在地上,重重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这才倒退着离开。

守在门外男女老少听见些微响动连忙抬头张望,江南眼尖,大声问道:“多咄,流云她……她到底答应了吗?”

“是吗?”流云苦笑,转过身去努力平息悲苦的心情。寒风在窗外呼啸,从各个角落的缝隙钻进来,刀子一样撕扯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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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夜里,有人发现已经结了冰的当惹雍水面上出现了几道裂纹,在南即将降临的消息不胫而走,族人们惊慌失措,纷纷传言这是因为流云尼玛拒绝前往拉萨引得天神和念青唐古拉震怒,而要将惩罚施在整个喇尔扎措头上的先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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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了些伤,我也会为他医治好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这倒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莫非扎西就是为了引导他到这里来见西亚尔才存在的吗?谁知道呢。

西亚尔停下来转身等他跟上去,伸手指向远方,“你从这里下去,跟着光一直走,就能出去,扎西会在那边等你。”一边说着,一个晶亮的光团从指尖激射而出,在半空划出一个弧线,轨迹有如雨后彩虹。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西亚尔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的时候,裴显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之前的忧虑阴霾一扫而光,英俊的面孔上泛着莹润的光芒,历经了苦痛仇恨猜疑懊悔最终在温情中恢复过来的天神之子,被时光雕刻出了圣洁不可侵犯的意味。他平静地说:“让早喻自己做选择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但我会一直守着,我会尊重她的选择。”

这话有些悲壮的味道,裴显由衷地说:“西亚尔,我相信早喻会为你留下的。”

西亚尔淡淡一笑,“我送你出去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西亚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如果她是因为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才不愿意醒来,也许我应该把她送回去,这样也许她就醒了。”说完了,又专门看着裴显询问:“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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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西亚尔却意外地沉默了。裴显等了半天,没见回复,这才平下气来观察,西亚尔的神情异常严肃,凝视着对面的石壁,目光仿佛要将石壁穿透,又像是要穿透千年岁月积累下来重重叠叠的迷雾,看清自己的选择究竟应该是什么。他缓缓开口:“早喻……她当初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贡觉玛用了很大力气才保住性命。我只能把她藏在这里,要经过整整二十年才能醒来。”他没有说的是,即使是这样的结果,也是他以将自己的真身埋在念青唐古拉脚下换来的。只有这样,念青唐古拉为他的真身所绊,不会再与这里的幻像纠缠,也才不会发现流云尼玛,终究还是转世了。

裴显这才明白为什么西亚尔一直对着这面石壁,口口声声说早喻就在那里面。“现在多少年了?”他问。老实说,他也很好奇流云尼玛的转世,究竟是什么样子。

“二十七年。”

“拜托,我不是流云尼玛,我的前世除了自卑就是悔恨,我为什么想要前世?”说到这里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了,盯着西亚尔问:“你一直强调躺在这石头里的,是流云尼玛的前世,你说流云再也回不来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那个连早喻,也像我一样选择了今生,她不要前世,也不要你!”

“胡说!”西亚尔突然暴怒起来,一挥手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山体震**,积雪簌簌落下,哄得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响,久久不绝。他怒气冲冲地逼近裴显,“早喻,她是自己选择留下的,她有流云的记忆,有自己的性格,但是还是选择留下了。”他的话更像是在辩解,尽管气势汹汹,底气却已经泄了。

裴显也看出这一点来,丝毫没有恐惧,反倒一针见血地说:“但是你自己犹豫了,你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该留下。一个不是流云尼玛的人,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甘心,却也不舍得就这么放她走,对吗?”

裴显乍听惊心,继而黯然,江南的经历和多咄何其相似,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和初衷,这样的下场都是可以预期的,高原上的子民,毕竟都是太阳的后代,终究是鄙视欺骗和出卖的。这么想着,也就慢慢释然了。这才忆起之前的话题,问道:“你说的,流云尼玛的转世,她究竟在什么地方?”指了指石壁,有些不可置信,“在这里面?”

西亚尔点点头,反问道:“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到这里来吗?”不等回答,就继续说:“我是想让你帮我解答一个我一直想不明白的疑问。”

“是什么?”

“欸?”裴显不明白。

西亚尔低低地说:“她的名字。流云的转世,她不是流云,就像你不是多咄一样。”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忧郁,有些不舍,像是在不得不面对一场离别。这样的西亚尔,无论在裴显的记忆里,还是在多咄的记忆里都是非常陌生的。西亚尔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去了,自顾自地说:“我等待千年,为的是让流云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到了最后却发现,流云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语气没有意料中的沉痛,异常平静,望向裴显的目光中光芒灼然,他说:“回来的是早喻,流云的转世。就像你,只是多咄的转世一样,所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让早喻该不该替流云留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好,多咄所负的罪责,是不是要让你来承担。”

裴显目瞪口呆,他知道江南对大唐的向往,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就出卖自己的主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西亚尔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当初,流云不愿因做欺骗和背叛的事情,宁愿选择放弃和我的感情;而有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人不惜作出被判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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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问的是多咄,裴显却不由自主地摇头,“没有,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让你没办法及时赶到?第一次是因为多咄的欺骗,第二次呢?”

西亚尔的恨意闪过,半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江南。”

“什么?!”裴显跳起来,多咄记忆中那个有点跋扈有点天真的姑娘,流云尼玛贴身的侍女,“江南做什么了?难道不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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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晚了,无法阻止流云去拉萨,一怒之下崩毁山体,离开了喇尔扎措,惹得天神震怒,也彻底与念青唐古拉翻了脸,被他宣布为恶魔。”

西亚尔的叙述简明扼要轻描淡写,裴显却听得直乍舌,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惊心动魄,只怕不是常人能够想象出来的。“那,魔鬼让旺有没有出来?”

他听见念青唐古拉冷冷地问:“我怎么了?你想说那是我指使的?你觉得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

狂风推着多咄一步一步向悬崖边上退去,念青唐古拉轻柔的声音贯穿他的脑海:“你已经没用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多咄的嗓音冲破禁锢,发出一声连厉鬼听了也毛骨悚然的悲号。他眼睁睁看着风像刀子一样割开自己的胸膛,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脱离身体,在半空随着旋风飘摇而去。鲜血狂喷而出,雨一样落在千年的积雪上,几乎染红了整个山巅。没有了心脏的身体瘫软下来,失去支凭,像一片落叶,从雪山之巅飘落,飘飘****,砸破山脚下结了冰的湖面,坠入最寒冷惊怖的黑暗中。

“说得好!”念青唐古拉大笑,“你呢?你以为你当真是为了喇尔扎措才欺骗他们的吗?”他的声音转冷,“真正高尚的人,是不会以牺牲别人为手段的。你不过是因为嫉妒。”

多咄脑中轰得一炸,“你说什么?”

“流云尼玛和西亚尔在一起的时候,你难道不嫉妒吗?”

“西亚尔……”多多飞扑过去,顾不上喉咙受创烧痛,扒在山边撕心裂肺地呼叫:“西亚尔神,”呼唤在山壁间回**,落下去,又被弹回来,震得他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别替他担心,他是神,不会受到伤害的。”熟悉的冷酷声音又再响起,多咄浑身僵硬。念青唐古拉不屑地嗤了一声,“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到底还是让他发现了。差点坏了我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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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多咄低声说,他当然明白。

“什么?”西亚尔没有听清楚,扭头追问,眼睛瞥过远处的景象,突然顿住,目光倏然凝聚,瞳孔收缩,片刻,一把揪过多咄,咬着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多咄吓了一跳,使劲挣扎着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隐瞒,没有说谎。”

“是吗?”西亚尔略微苦笑了一下,“那就好……”顿了顿,缓缓道:“多咄,你不要在这里呆着了,回寨子里吧,替我好好看护流云,有什么事情,就赶紧来告诉我。我……不放心……”

多咄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爱上她?”

像是料不到会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西亚尔怔了一下,有点不解:“为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

然而时光终究还是被湖岸另一侧族人们因为发现冰面裂纹而发出的惊呼声牵动,毫不留情的呼啸而去。多咄听着远处哭喊的声音,看着从冰疯中间一团一团往上泛的灰色泡沫,只得咬牙狠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朝西亚尔雪山跋涉而去。

西亚尔早就站在了山颠朝下面眺望,远远看见多咄便问:“寨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听见有人呼喊,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头人家的牦牛走失了,大伙都出去找了。”

多咄抑制不住心头的烦躁,一甩胳膊挣开她,重重说了句:“难道喇尔扎措就不是你的家乡了?”说完头也不会拔脚疯跑,穿过熙攘庆祝的人群,也不知道甩脱多少只想拉住他的手臂,一路狂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再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映着苍白的日光,冷峻地瞧着他。

“我不行……我真得不行……”多咄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指甲扣进结了冰的冻土里,血丝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我做不到,欺骗他们两个,我做不到。”

“那么你就可以眼看着魔鬼让旺怎么样把喇尔扎措毁掉了。”念青唐古拉冷酷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抬起你的头,睁开你的眼,看看你眼前在发生什么事情?”

西亚尔修长的手指划过石壁上光滑的坚冰,喃喃低语:“她就在这里面。”

“谁?”问完恍然大悟:“你是说流云尼吗?”他大步走上去,与西亚尔并肩而立,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在冰冷的石壁上,除了凉没有别的感觉,偷眼看看西亚尔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把整个侧脸贴上去,试图捕捉细微的迹象。

西亚尔微微愣了一下,有瞬间的迷惑。眼前这个年轻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诚惶诚恐的少年神侍并不一样。在最初的惊慌震**过去后,他便对自己的处境泰然处之,话题仍然围绕着当年的旧事,却并不像多咄那样把自己当作神明敬奉,他竟然敢和自己肩并肩的站在一起,敢毫不掩饰地观察自己,这种从来没有过的被冒犯的感觉让西亚尔觉得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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