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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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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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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突然改了,身后给她温暖的牦牛不安地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流云尼玛听见另一个声音的叹息。她回头,看见渐渐暗淡的天光中,那个日夜思念的身影卓然而立,从雪山上来的风在他身边回旋,最后一缕阳光被折射得七彩绚丽,如同漫天云霞,将他,和这滚滚尘世隔绝开。

流云尼玛站起来,远远望着,一时间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他披着神界的光芒,回来了。然而却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么陌生。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神和人的距离,在他们之间如此桓横着。

“你……”她在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只能直直盯着那个人。

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个月呀。各种各样的消息不停从那曲,从拉萨传来,长老们日以继夜的开会,揣测研究赞普一道道命令诏书里面的意思。从远方来的吟诗老人弹着弦子,把念青唐古拉最新的旨意传唱给族里的祭司们。流云尼玛眼睁睁看着长老们天天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如果他们顺从了赞普的意思,也许昔日的荣耀能够重归喇尔扎措;如果惹怒了念青唐古拉,也许灾难就会降临到族人的头上。

预感到了巨大的风波将至,她却无能为力。长老们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暧昧不清,每个人见到她,都小心翼翼地笑着,察言观色,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拉萨,提起那个即将成为吐蕃王后的大唐公主,然后话题一定会转到她那从大唐来的祖母身上。开始不停有人对她描述传说中大唐的繁华盛世,仿佛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要与那繁华沾点边。祖父一辈的人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频繁提起喇尔扎措曾经的荣耀,传说一个接一个,那个时候,连念青唐古拉都要对族长以礼相待。追忆过往昔后,总会别有意味地笑着对她说,喇尔扎措的未来,就都靠你了。

流云尼玛心中惶恐如蔓草般滋长,他们的意图那么明白,却又没人肯说清楚,高原的子女,难道不应该是坦诚豪爽的吗?是什么让他们对自己的要求讳莫如深。

多咄脑袋轰的一声响,“为什么?”再顾不上要对神持礼戒条,他跳起来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他们已经不见面了,而且西亚尔性格执拗,就算魔鬼让旺降临,也不会让他屈服。”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屈服。”念青唐古拉转身离去,没有起伏的声音传过来:“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

夜色如同传说中巨兽的口,瞬间就把念青唐古拉的身影吞噬进去,旷野中,至于下多咄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处。他茫然四顾,月冷星疏,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觉得寒意如此刻般刺骨。也许,那寒意不是来自夜风,而是来自他心底深处,深到骨髓里。

多咄耳中血流奔涌的声音轰鸣,他怀疑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或者说,听见的全都是幻觉,仿佛这样他就能逃开即将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念青唐古拉弯下身子,把多咄从地上扶起来,转身面朝当惹雍湖,挥了一下手:“冬天就要到了,当惹雍湖面就要结冰了。”

多咄茫然地望向湖面,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江南目瞪口呆,“不回去了?那怎么行呢?头人非要怪罪我没有跟好你的,你……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吧。”

流云尼玛根本不理她,口中叱咤,那牦牛颇有灵性,奋起四蹄飞速跑开。

牦牛奔跑的时候颠簸不止,她紧紧攥着缰绳,像是要攥住攸关性命的一根稻草一样。带着雪山气息的风吹在脸上,一片沁凉,流云尼玛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清新的味道,任发丝在脑后飞散开来。风中的寒意也有意思是来自西亚尔吧?思念便如同凛冽的风一样,一下下抽打在心头,让她无法自处,只能依靠飞奔来排遣。

“神就是神,人就是人,”念青唐古拉厉声打断他,顿了顿,才放缓语气道:“人神疏途,这是天条!你知道违反天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可是您不是也说,西亚尔是你最得力的属下吗?为什么您一定要勉强他呢?”

“如果他连天神的意旨都不能遵守,连神的矜持都不能秉持,我怎么能相信他会遵从我的命令,替我好好执行各项旨意呢?”念青唐古拉淡淡地问,他是山神,是大地的儿子,没有天神的清高,却比天神更多了几分倨傲和冷峻。“我怎么信任他?”

新月如钩,清冷地悬在山岗的上方,细若游丝的月光丝丝缕缕落在山坡的背面,照得草地上白光如霜。当惹雍湖水无声拍打着山坡下的湖岸,暗色的湖面宛如无底巨洞将仅有的一点微弱月光吸食殆尽。山坡上立着一个身影,有些出神地望着一团漆黑的湖面,风掀起他的袍角,一下一下跳动着,反复起落张扬,果断坚决,不见一分毫犹豫。

多咄走到那人身后立着,没有发出声音,他却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问道:“怎么样?”

半晌没有听到回音,他回过头,语气略带严厉:“怎么了?”

“你们?”

“我和……西亚尔。”多咄一边解释,一边偷眼瞧着流云尼玛的脸色。西亚尔再也没有离开过喇尔扎措,如今他也能像别的神侍那样与自己侍奉的山神沟通了,甚至,更密切。他不必等到固定的日子,只要体力够好,胆子够大,那个年轻的神祗就总是立在雪山之巅,向族人的居处遥望。

寒冷的月光映得她的面色雪白。良久,她垂下头,自嘲地笑了。“西亚尔有什么吩咐?”

气氛一下子凝滞。长老们面面相觑,不是没想到她会有抗拒,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清楚明白干净利落地抗拒。族长想说什么,抬起撞上流云清冽的目光,一怔,叹口气,摆摆手:“这事也不急在一是半会,再说吧。”

流云尼玛攒足了劲儿打算与长老们对到底的,却料不到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不知所措地向诸位长老及族长施礼,直到离开了房间,还有些迷茫。

“流云尼玛公主……”谨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流云尼玛接过碗,凑往唇边。族长却没有了下文,一味用松枝拨着火堆,弄得火花四溅,发出嗤喇喇的声响。

等了良久,又是布麦大叔第一个沉不住气,催促道:“头人,你倒是说呀。”

“啊?”族长仿佛刚刚从沉思中惊醒,环顾了一圈长老们期待的目光,终于下定决心,“流云,拉萨来消息了,已经选了你去大唐公主的身边。”

“到这里来。”坐在火堆后的族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流云尼玛依言过去坐下,把自己的面孔隐藏在白烟的后面。

长老们彼此使着眼色,却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流云尼玛冷眼看着,心一沉到底。

十二

高原冬夜的夜空冷峻深邃,闪亮的星光交织成一张繁密的网,将清冷的寒意铺天盖地地撒遍天幕下每一个角落。流云尼玛坐在自己门外,过往的族人远远向她鞠躬行礼,却无法引她有转瞬的注意。她的目光,隔着辽阔的湖水,落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有连绵起伏的八座山峰,峰顶终年积雪,在夜色中白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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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说着这话的时候,西亚尔因为要努力克制身体的颤抖而跟自己较劲,微弱的晕黄色荧光在他身后若隐若现。“你永远是喇尔扎措万人宠爱的公主,你会快乐的生活在当惹雍湖畔。而我,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守候着你。只要你抬起头来,就能看见西亚尔峰顶上的白雪;只要你唱起歌,西亚尔就会化身雄鹰在你身边盘旋。我再也不会离开,”他牵起流云尼玛的手,向夜空描画,“你看见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星了吗?最亮的那颗,只要它还在月亮身边闪烁,我就会在这里远远的守候你。”

流云尼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星光把他英俊的面孔和明亮的眸子映衬得分外耀眼,他眼中的温柔如同夜空下微微**漾的湖水,让人无法自己地沉浸进去,就此沉沦,不愿苏醒。

西亚尔愣住,混乱成一团的脑子里理不出头绪。

流云尼玛的脸埋在他的手掌中,终于痛哭出声,“不要让我选择欺骗或者背叛,也不要让我离开你,有没有别的选择?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不要让我认为我们做错了。我们没有错对不对?我们相识相爱并不是错误,请你让我相信这一点。”她紧紧抓着西亚尔的衣服,眼泪透过层层叠叠的衣物,渗到最低层,在山神永远干爽的皮肤上,留下一滩烧灼着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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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望着西亚尔,哀伤欲绝,“我不能跟你离开,只为了做你的妻子而背叛天神。也不能为了跟你在一起而假装我们从来不认识。西亚尔,如果得不到天神的祝福,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月亮却迟迟不露面,天地一片昏暗,连一贯透明清澈的当惹雍湖水,此时也是一团墨黑。夜风吹来,两个人身上都是一阵寒意卷过。

西亚尔死死盯着流云尼玛,黑暗中除了那双慢慢透出泪光的眼睛外什么也看不清,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席卷他的全身。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女孩子,善良,理智,执著。她在心中有自己的一把尺子,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理由都无法让她动摇妥协。在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前,自己仿佛无所遁形,突然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呀,”说起大唐的典故传说,江南来了精神,凑过来献宝,“那故事我听说过,那个仙女是西王母的孙女,是天上的公主。”说着眼珠转了转,噗哧一声笑了,“你去问问贡觉玛,说不定她也认识织女呢。”

“啊?为什么?”流云尼玛心不在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江南促狭地说:“贡觉玛不也是天神的女儿吗?大唐的天上有西王母,咱们吐蕃的天上有天神,大唐的公主能嫁到咱们吐蕃来,说不定他们大唐西王母的孙女也跟咱们的贡觉玛是好朋友呢。”这算是古怪至极的奇思怪想了,江南一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到最后也觉得太过荒唐,怕主人责怪,索性笑着跑开。

西亚尔眸光微微暗了一下,点头:“我明白。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我不做什么劳什子山神了,我娶你为妻。”

流云尼玛想了想问:“那你问我想不想跟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愿意离开族人,还留在这里,我就不能娶你。我只能这么守护在喇尔扎措,守护在你身边,就像我以前做的一样。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天神知道了我仍然跟你在一起,他因为被欺骗而震怒的。”

西亚尔似乎也没有料到她聪慧,一愣,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最了解我的果然还是你,流云,你我心意相通,这就是上天给的缘分,我们怎么能放弃?”像是突然解决了难题,他一扫之前的阴郁,跳起来向流云尼玛伸出手,“是我多虑了,我不应该想那么多,流云,我答应过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不管有什么样的阻碍,我都会实现自己的诺言的。”

流云尼玛怔怔看着伸在自己眼前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脑中一片纷乱。原本因为拉萨的事情,族中长老们若有若无的压力就已经让她觉得喘不上起来,她一心指望着西亚尔能够帮她看清局势,想办法解决困剧。想不到西亚尔回来,却只能让事情更复杂。

“流云?”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西亚尔轻声催促。

流云已经明白了,直起身子,正视他:“你不要我了?”她在西亚尔向她伸出手的瞬间闪身躲开。“为什么?”她问,一直到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在一些重要的事情面前,个人所秉持的信念和期待往往溃不成军。即使是神,也不会例外。

西亚尔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看不出表情。他捏紧流云尼玛的肩膀,“流云,不要问,天界的秘密凡人是不可以窥视的。”他顿了一下,举头望天,缓缓说:“流云,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得不到天神的祝福。”

“因为我是一个凡人?”流云尼玛的声音干涩。

西亚尔看着她,仍然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攥住她的手,更像是想要从她那里汲取勇气和力量。

流云尼玛索性在他身边坐下,头靠在他的肩上,让两个人的身体互相支撑着彼此。“族里的长老们要把我送到拉萨去,给大唐来的那位公主做侍女。他们以为这样,喇尔扎措就能回复往日的荣光。”

“可笑!”说到这些事情,西亚尔才略微恢复了些他惯有的傲气,“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除非你们信奉释迦牟尼。”

“流云……”西亚尔捉住她的手,却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我……从天界回来了。”

流云尼玛的心一沉到底。他曾经说过,要想天神请旨,娶她做新娘。这次上天界,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流云尼玛冰雪聪明,听到这句话,已经大概揣摩出了事情的端倪。“天神不愿意给我们祝福?”

西亚尔苦笑不语。事情比她的猜测更糟。

十一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日月交替间,时光一点一点溜走。而当惹雍措澄澈的湖水倒映出达尔果姿态各异的八座山峰,却似乎将时间凝固在了自己周围,千万年来一成不变。

流云尼玛坐在湖边的老柳树下,悠悠扬扬吹着笛子,白色牦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尾巴随着乐曲的拍子,一下一下甩着。江南却有些不高兴,瘪着嘴,一边摘着格桑化,一边时不时地朝寨子的方向张望,像是在期待着谁。

这一次,他没有像她敞开怀抱,神色复杂地瞧着她,不错眼珠,像是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深处。

“出什么事了?”最先开口的,还是流云尼玛。她咬着下嘴唇,静静等待。

西亚尔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突然跌倒在地上。流云尼玛惊呼一声,冲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从小到大,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令人不安。她不明白,一个从遥远的地方嫁到拉萨去的大唐公主,为什么会让亲人都变得如此陌生。在人群中总会有强烈的孤独感,所以她不愿意回去,宁愿独自躲到旷野来。

抬起头,望尽青天深处,流云尼玛一声声呼唤着那个名字:“西亚尔,西亚尔,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如果说族人们的转变让她感到不安,那么西亚尔的杳无音讯则让她无可自抑地焦虑。为什么他一去不回,这么多天,甚至都不曾出现在梦中?

合上眼,那个名字还在唇齿间辗转,“西亚尔,为什么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如果你再不回来,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眼睛有点酸涩,她长长地叹气。

自上次见面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西亚尔说只是上天界去,很快就回来,却一去再没有了消息。难道真像汉人所说,天界的时间与凡尘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从来,就没有人会爱上一个来自天界的神。

寒意随风将她包裹,从领口襟头渗进衣下,生生起了一片寒颤。流云发出一声唿哨,牦牛收住脚步停下来。太阳一点一点没入雪山后面,夜色渐浓。

流云尼玛跳下来,拍拍牦牛的背,让它在身边坐下来,自己靠着,从牦牛的身上汲取温暖。她深深叹息,这里没有人,空旷宁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也不会有人拿那些她不愿意的事情来逼迫她。

混乱的头脑渐渐冷却,小时候听过老人们说起的魔鬼让旺的传说渐渐浮出脑海。魔鬼让旺,格萨尔王曾经的好友,最后却沦落魔道,成为人人谈而色变的魔鬼。他肆虐高原,所到之处江河变色,山川摧崩,格萨尔王与他大战天地人三界,最终将它囚禁在了阳光照射不到的绝地。直到千万年后的今天,老人们都还会用魔鬼让旺的名字来吓阻不听话苦恼的孩子。魔鬼让旺重新降临,他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该怎么做?”像是突然被抛到风雪中心的一枝枯叶,多咄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过。

十三

念青唐古拉挑起眉头:“你不明白吗?”他有些诧异,摇摇头,耐着性子说:“当惹雍的湖水一旦结冰,就不能再被打破,否则……魔鬼让旺就会冲破格萨尔王的封印,在高原上重新肆虐。”

多咄瞪大眼睛,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但是却不敢相信。

念青唐古拉瞧了瞧他的神色,扯出一个冷酷的微笑:“我会把魔鬼让旺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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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尔并没有做任何背叛您的事情呀。而且他们已经不再见面了。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念青唐古拉冷笑,“不见面,还为了那个凡人女子,留在这里迟迟不肯回去,英雄气短,我念青唐古拉帐下所有山神的面子都给他丢尽了。”他垂眼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多咄,冷酷地说:“西亚尔不能留在这里。”

多咄扑通一声跪倒,匍匐在他的脚边,身子瑟瑟发抖,“我不能……念青唐古拉大神,我说不出口。”

寒光从念青唐古拉眼中一闪而过,他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怪你。”

多咄抬起头,语带祈求:“可不可以放过他们?流云尼玛不是一直都得到天神的眷宠吗?她在我们心里,和神也没有区别。您不是也很看重西亚尔吗?他不是您最得力的手下吗?就让他们……”

多咄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迅即垂首看着脚下:“西亚尔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您以身为喇尔扎措人而自豪,他说您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的。”

“是吗?他这么说……”流云尼玛仿佛只会微笑了,任何其他的表情都被掩藏在了最底层。意料之中的答案,态度却说不出的生疏,让她微觉失望。只是,这不都是自己的选择吗?有什么好失望的?思绪转到这里,微笑变成了苦笑。“你替我给他带句话,”她咬着下嘴唇一字一字地说:“你告诉他,我不会离开,除非……”除非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只是挥挥手,意兴阑珊。

多咄见她没再说什么,手垂过膝,躬身行礼,倒退着离开。

“多咄?”流云尼玛面上现出一丝迷离的笑容,转瞬即逝。看到他,勾引起的是一阵锐利的疼痛,这个少年神侍的身份不断提醒起她想到那个人。目光掉转,投向远处的雪山,身体在寒风中瑟缩,只有心口的方寸之间,余着一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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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置可否的态度倒让多咄犹豫起来,不知道是该走开,还是留下。想了想,才硬着头皮道:“拉萨的消息,我们都听说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流云尼玛淡然处之,喝干了酥油茶,将碗轻轻放在身旁矮桌上,低声坚定地说:“我不去。”

一阵惊讶声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响起,族长刚刚端起的青稞酒碗停在半途中,刚想说什么,手一抖,倒有一半泼了出来。“你说什么?”

流云尼玛轻轻挥手,驱散面前缭绕的白烟,双目生光,环视一圈,与每个人对视片刻,不容置疑的目光让众人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她这才清晰地说:“我不离开喇尔扎措。”

然而流云尼玛却没有如她预期那样责备她,反倒瞪大了眼睛,愣愣僵在原处,半天没有反应。

江南心里咯噔一下,笑容渐渐淡去,小心挨过去,拽拽她的袖子,“流云,流云,你怎么了?”

“啊,”流云尼玛恍然回神,像是受了惊一样挣开,强笑道:“没有,我没事。”一边说着,起身招呼过牦牛,“江南,你先回去吧,我想四处走走。阿爸要是问起……”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有点赌气地说:“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最终是头人的咳嗽上打破了沉寂,他拉过女儿的手,惊讶地皱了一下眉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在外面坐着冻着了吧?江南怎么做事的?”

流云尼玛抽回手,一边放到火上去烤一边低声回应:“没事,一会就暖喝了。”

“嗯。”族长递过去一碗酥油茶,“喝了暖暖身子,要是生病了可不好。”

身后的房间里,族里的长老又一次聚在一起讨论从拉萨和文部传来的最新的消息,松枝燃烧释放出的刺鼻烟味从门缝泄出来,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无痕迹。但是那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却长久逗留在流云尼玛的鼻端,让她没有来由的心慌。

有人在门板上敲了敲,流云听见阿爸的声音:“流云,你进来。”

屋里光线黑暗,火堆上烤着鱼干,白烟袅袅弥漫,发出诱人的香味。在满屋长老们的注视下,流云照旧在靠门的角落坐下。

“我现在只要你做一件事……”,亚尔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注视着她的眼睛:“把你掌心的温暖留在这里,不要让这个地方因为失去你而变得寒冷。”

“西亚尔……”流云尼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一遍的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西亚尔,西亚尔……”她是头人的掌珠,从小被族人众星拱月一样的长大,她是人人羡慕的公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仍然不得不为西亚尔这样的深情宠溺动容。

“别哭……”西亚尔轻柔地捧起的脸,“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分开,我永远在你身边。我可以不娶你,我们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私会,但是你永远在我的心里,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西亚尔小心把她收进怀里,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头发,心很痛,这是种陌生的感觉,既不像在天界受到种种诘难时那么愤怒,也不像乍听见她说不应该在一起是那么难过,只是痛,痛得连呼吸都困难。流云的眼泪也那么陌生,这个从不流泪的女孩子,却在自己的怀抱中哭得喘不过气来。这一切都是他生于天地之间千万年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漫长岁月积淀下来的冰冷在一瞬间崩溃。

“别哭,流云,你的就要把当惹雍的水都哭干了。”一边不知所云地安慰着她,一边慌乱地想,如果能让她不再流泪,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

“流云……”过了很久,西亚尔狠狠地抱了抱她,然后松开手臂:“听我说。”帮她拨开额头上琐碎发丝,他的心还在痛,脸上却扯出笑容:“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不欺骗,不背叛,不分离。”

“流云……”握住她的手,他低声恳求,“我不能离开你,我们不能离开彼此。”喃喃说着自己也不大能控制的语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被那种无力感击败。然而流云尼玛却似乎铁定了心,别开面孔不朝他看一眼,只有垂得越来越低的头让她自己一点点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去。

“你究竟中了什么邪!”得不到回应的西亚尔突然暴怒起来,猛地用力,想要把她拉起来,却不料一下子把她拖倒,脸狠狠地撞在地上,“流云……”他连忙蹲下,小心翼翼捧起她的面孔,“流云,你怎么样了?

流云尼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西亚尔,除了你给我的那两个。”

事情就是这么滑稽,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得不面临这样的选择,欺骗天神,或者是背叛天神。流云尼玛很认真地思考很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西亚尔心头一沉,仿佛也明白了她的心意,颓然收回手。

“西亚尔,喇尔扎措人也许贪心也许自私,但我们是太阳的后裔,是你们达尔果山神和贡觉玛女神眷顾守护长大的,欺骗和背叛不是我们这些阳光下长大的人应该做出的选择。你给我的选择,我哪一个都不能选。”

流云尼玛的目光从他的手慢慢上移,注视他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已经多少了解了他的计划,却只能感到无奈的伤感,“你打算不顾一切的娶我吗?天神不会允许的。”

伸出的手掌握成拳,西亚尔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天神可以选择允许或者不允许,我也可以选择是不是遵从天神的旨意。”

多么豪气桀骜的话,若是以前,流云只怕要忍不住鼓掌了。但是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让她无法像西亚尔那样不管不顾,“对抗天神是要付出代价的。”

西亚尔的手又紧了紧,“你……是愿意跟我在一起,还是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两个选择似乎是在说同一件事情,流云尼玛有一瞬间的迷惑。然而冰雪聪明的她旋即了解了西亚尔的意思,脸色变得苍白,又不敢肯定地问了一句:“你当真吗?”

在一起,和成为他的妻子到底还是不同的。从他的话里话外,流云尼玛已经知道天神定然反对两个人的婚事。然而西亚尔还是问了要不要成为他的妻子,那么他就是在考虑要逆天命而为了。想到要对抗上天,任凭她如何大胆,也无法不在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流云尼玛叹气:“所以长老们还在争论。他们希望我能够取得大唐那位公主的信任,不必改信佛佗,也能为部族带来荣耀。”

“你呢?你愿意去吗?”

流云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不愿意。”脸庞磨蹭着他的肩膀,她说:“我不愿意跟你分开。”西亚尔的身体明显一僵。

他不知道天神是如何得知自己爱上了流云这件事情的,反正一回到天界,迎接他的就是天神怒气。从来没有料到爱上凡人会激起天神那么大的怒气,他被关在小黑屋子里,整整一个月,每天,天神都回亲自来问他一句,“你打算怎么做?”倔强的西亚尔总是傲然回答:“我要娶她!”

斗争一刻都没有停止,西亚尔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屈服的人,即使对方是天神。

流云尼玛看着他的样子,反倒定下心来。“你打算怎么办?”西亚尔的脾气,她比谁都了解,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也能想象出当时他的压力有多大。

流云吹的是一首来自大唐的曲子,音律曲调与族人们惯常吟唱的完全不同,即便是江南,也从没有听过。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反反复复吹了一遍又一遍。从正午一直吹到了夕阳将达尔果山染成了红色,才停下来,怔怔望着湖对岸的白色群山出神。

江南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

“我也不知道。”流云尼玛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淡淡答道:“听祖母说,讲的是天上的仙女爱上了人间的放牛郎,于是不顾天条与牛郎生活在一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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