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所题之词与所画之景并不相符,皇甫兆雄却凝视着那词,半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吾心之恨,却与谁同?”
“汝心之恨,何曾及我?”一声冷笑在皇甫兆雄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影,院内照旧空空落落,他转回身来,却见一名女子背对着他静静站在那幅画前,这女子长发垂腰,裹着青黑色的披风,如果不是穿堂风吹起披风下摆,简直就是一尊石雕。
皇甫风单膝点地跪下:“爹,孩儿并非有意违抗您的意愿,当时情势……也是逼不得已!”当下把那日黛十四娘露面后群情激奋的情形一一描述。
“泰山之巅?”皇甫兆雄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二十年前那震惊武林的浩劫……难道真的是她?”他的面色更加惨白,抬眼望着天空,仿佛要透过天幕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场景象。
“爹?您也知道?”皇甫风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失态,惊讶之情难以言表。
“你没有听我的忠告,风儿。”
“爹,我没有……”皇甫风嗫嚅道,神色掠过一丝惶然。
“你真的没有招惹黛十四娘?”
这番话让王掌柜惊得跳了起来,重又把聂靖天打量了一番,当看清他腰间系的麻绳时,蓦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白恩公他……便是不给我机会报恩了么?”他冲着西方咚咚磕了几个头,起身奔进内房,片刻返回,手里多了一个包裹。“聂公子,白恩公曾嘱咐小人一件事,就是日后若是他徒儿途经本店,又为有幸小人遇见,当赠银十两。恩公不肯小人解囊,硬存了十两纹银在这里,小人实在过意不去,所以这二百两白银,请聂公子务必收下!”
“没有。”
“为何要赶走章正闵?”
“席宴间有人下毒,一切证据疑点都指向正闵……爹,我也不想,但我不办他,难道等旁人来杀他么?”
“这位客爷好泼辣的舌头,小人佩服得紧!”一旁有人呵呵笑道,聂靖天抬头一看,一个厨子模样的人站在旁边,这厨子解下围裙道,“小人姓王,既是掌柜又是厨子,这菜卖了不少日子,头一回被客人吃出端倪来,这位客官如不嫌弃,可否亲临厨间指点一二?”
聂靖天生性乐于助人,闻言立刻起身,章正闵也想要跟去,被聂靖天按住肩膀:“章大哥,你就好好坐着照顾姊姊们,我去去就来。”
迈进厨间,王掌柜四下看了看,小心掩上房门,向聂靖天深揖一礼:“聂公子,小人日盼夜盼,终于把您盼来了,白师傅可好?”
聂靖天却吃得很慢,将肉一剖两半,细细端详片刻,才送入口中。邬小米见状笑道:“聂小弟这般斯文吃法,怕是到明晨也难得吃完。”章正闵则蹙眉问道:“聂兄弟,你可是怀疑这肉里有蹊跷?”
“不,不。”聂靖天忙解释道,“这肉无甚异常,大家尽管放心吃,小弟只是在琢磨厨子的烹制手法而已。”
“你倒说说看,这肉是如何烹制的?”一直未出声的云茉突然发话问道。
皇甫兆雄奔到窗前,却已不见黛十四娘的踪影,他抬手轻抚颈间被十宣剑抵出的压痕,眼中泛出点点泪光。
黛十四娘悄然来去,除了皇甫兆雄,傲云庄上下皆无觉察,聂靖天一行人更不知晓,他们正在街上寻觅打尖住店之处,天色眼见黑透,若再不寻落脚地,只好在野外露宿度过,那三个大老爷们露宿不打紧,邬小米她们这几位姑娘,恐怕非常不便。
“聂小弟,我们就住那里吧!”邬小米指着几步开外一家客栈,那客栈颇为宏伟,门口挂着串串灯笼,照着门边一个硕大的招牌:“秘烧脊肉”。
黛十四娘紧咬下唇,数道寒光从披风内射出,左手十宣剑已紧紧抵住皇甫兆雄的颈项。“你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立誓?‘乱梅三弄’和‘落笔成风’这两招不会传给外人,炼石剑也不会传给外人!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无不刻骨铭心,你信口雌黄欺瞒我,究竟是何居心?”
皇甫兆雄睁开眼睛,定定望着黛十四娘,眼神极其复杂,有痛苦,有期待,还有难以名状的愧疚。“阿眉,你可以恨我,但要体谅我的苦处。傲云庄历尽千辛万苦,方有今日,风儿就算是你的儿子,如今也已是堂堂皇甫庄主,威名喧赫,一呼百应,总有一天他能号令整个江湖,此时万不能节外生枝,你执意认亲,是想毁了他么?”
黛十四娘仿佛被霹雳击中,浑身骤然**般一抖,左手也渐渐垂下,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悄无声息滑落。
“当时你是以为我死在泰山介丘岩下?还是听信江湖传言说我大开杀戒?”那女子转身盯着皇甫兆雄,青黑色披风和乌发衬托下,是黛十四娘那恰似白玉琢成的面庞。
“风儿并非你一人的骨肉,无论我是死是活,是善是恶,你都无权决定他的命数!”黛十四娘左手一扬,把一件黑黝黝的物事甩出,皇甫兆雄抄手接过,感觉入手沉甸甸,便轻轻抹去外层的焦灰,这物事露出金灿灿的内里,上面还刻着字,依稀有个“岁”字。
“那日我冒死潜回皇宫,就是恐你一时冲动,让风儿无辜受死,谁想还是去晚了一步,只在残烬废墟里寻到风儿的这半个长命锁,你……枉你为人亲父,竟下得了如此狠手!”
皇甫风站在庭院正中,目不转睛盯着一面墙上,那上面已枯萎的凌霄花竟发了几丝新绿,石桌上被祝达昌写下的“借”字清晰如初,然而已是时过境迁,皇甫风背着手围着石桌踱了一圈,忽然出掌狠狠拍下,石桌应声而断。皇甫风望着微红的掌心,转身疾步走出庭院,沿着蜿蜒的小径,穿过无数拱门,最后停在一处极僻静的院落前。
这处院落不大,在气派豪华的庄内建筑中,显得也很不起眼,即使路过,也只会以为是哪个下人的住处,但从墙头伸出的小小一杈流苏树的树枝来看,住在此处的绝非等闲之辈。
“风儿,既然来了,何必站在门外?进来罢。”院内有人缓缓说道,声音并不年轻,也不老态龙钟。
“阿眉,是你么?”皇甫兆雄露出欣喜神色,倏而眉头紧锁,叹道,“二十年了,你……终于还是来啦!”
“躲了我二十年,你也算用心良苦。”那女子冷冷道,“当年那场大火,想是你故意掩人耳目了?”
皇甫兆雄浑身一震:“阿眉?那日你在宫里?当时江湖传言,你……”
皇甫兆雄没有答话,只将炼石剑丢到地下,转身向厅堂走去,在门口立住,缓缓开口道:“风儿,我有些倦了,你回去罢。”他跨进屋内,听着身后的院门开而复阖,院里恢复宁静。
皇甫兆雄在堂屋静立片刻,手指弹了弹案几上的花瓶,听得轻微咔咔声,他面前原本一体的板壁向两旁分开,露出一幅画,画上是浓墨泼出的山水,一名渔翁在山水间垂钓,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左侧影;岸边有两名赤膊小童嬉戏对搏,一名小童舞着小树杈,另一名小童躲避间把一枚小小的三叉戟举过头顶,他们的神情各自不同,动作栩栩如生。画面居左用蝇头小楷题着一首词: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皇甫风突然想到,英雄大会之前,父亲曾千叮咛万嘱咐,黛十四娘此次不来则罢,若是来了,切莫冲动妄举。
“真的……没有!”皇甫风垂下脑袋,忽觉亮光一闪,一柄长剑悄无声息欺近,便下意识拔出腰间佩剑,横里一架。皇甫兆雄长剑陡收,另一只手向前一探,皇甫风只觉得右臂发麻,错愕间,炼石剑已到了父亲手中。
皇甫兆雄端详着炼石剑的断口,面色渐渐透出苍白。“是她……是她……”他喃喃道,“不是十宣剑,切不出这样的断痕。”他把炼石剑向地上一掷,声音严厉了许多:“风儿,到底发生何事令她和你交手?在为父面前,你还要隐瞒什么?”
“证据确凿?”
“确凿!”
皇甫兆雄慢慢转过身,此人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也只有鬓角处略有花白,清矍俊逸的面容上是一双雪亮的双目,目光箭一样直穿过来,皇甫风不得不低头避开。
聂靖天闻言一头雾水:“王掌柜,您……认得我师父?”
王掌柜眼中含泪,道:“岂止认得,白一勺师傅乃是小人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三年前小人在汾州城当厨,不慎得罪了贪官,被判流放,即将妻离子散之时,亏得白恩公出手相救,赠银相济不说,还点拨厨艺,让小人全家能在此安身立足。这道招牌菜,便是白恩公自创相传,他曾说过,普天之下,只有他徒儿聂靖天能尝出来龙去脉。”
听到王掌柜说起白一勺,聂靖天禁不住落下泪来。“王掌柜,我师父他……不慎染了重病,已去世多日了。”
“我不晓得那小二哥是真不知厨子的手法,还是装作不知,这根本算不上道地的烤肉。我若没猜错,这肉乃是先或炖或蒸个八分烂熟,然后才置于火上焙烤,焙烤时把炖蒸出的汤汁淋浇上去,试图还其本味,可惜比起真正的烤肉,味道还是差了许多。”
“比起真正的烤肉有何不同?我怎的尝不出来?”邬小米好奇地瞪大眼睛。
聂靖天嘿嘿笑道:“炙烤生肉时,火自外而侵,汁自内而渗,所以外润内燥,汁味裹在一起,也是自内向外透出;眼下盘中这些烧肉,不论蒸还是炖,事先都浸足了水,文火不足以将水分逼尽,加之另有汁水浇于表面,再被火灼干,所以外燥内润,浓味也只浮于其表,味道自外而内由浓转淡,这样烹制,兴许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了我。”
章正闵笑道:“邬姑娘大概饿了,聂兄弟,今晚就住那里罢。”六人走进店内,要下两间上房,待围着方桌团团坐定后,聂靖天挥手召来小二,问道:“小二哥,这‘秘烧脊肉’是贵店招牌菜么?怎生烧法?”
小二连忙回话,神色谦恭,口气却不无炫耀:“客官算是问准了,这道菜若不精到,如何敢挂在门外招徕生意?要说烧法,乃是取上好的猪脊肉,文火精心焙烤而成,入口鲜嫩多汁,内外尽酥,几位客官,要不要尝一尝?”
“如此美味,我们自然要一尝为快。”邬小米笑着吩咐道,“先上两份,不够再添,小二哥,这几位客爷可是有身份的,伺候仔细了,少不了你的银子!”说着丢过去一块碎银,店小二连声应着,急急奔进店后。戍时将近,店里除了他们六人,再无其他吃客,所以酒菜不多会就已上齐,这秘烧脊肉也的确酥嫩,六人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大嚼起来。
“二十年前泰山之巅,连你也认定是我所为?”她轻声问道。
皇甫兆雄微叹一声,低头不语。
“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不信我。我唯一的亲生儿子,不认我。”黛十四娘幽幽叹道,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声如枭鸣,房中器具竟被震得嗡嗡回响,笑声未停,黛十四娘已破窗而出,板壁上那幅画也不知去向。
皇甫兆雄叹气道:“阿眉,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杀我能让你好受些,就请动手罢!”
“你道我不想么?泰山之巅那次鏖战,险些令我武功尽丧,须耐性在深山闭关苦修十数年。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取你性命,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寻你报杀子之仇!”黛十四娘冷冷道,“你还留着这幅画,想必也良心未泯,风儿如今长大成人,你若能教他与我相认,我便饶你不死!”
“我们的风儿已经死了,如今的皇甫庄主,并不是你的儿子,我这性命则更如草芥,阿眉,你杀了我罢!”皇甫兆雄一字一句道,言毕闭上双眼,静静等待着什么。
皇甫风踌躇片刻,推门跨进院内。院内的布设和院外相比恍如两重天,雕梁画栋之华美,丝毫不亚于庄内任何一处,且更精致了些。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背向院门而站,此人穿着一件粗布青衫,正专注望着挂在半空的鸟笼。
“爹。”皇甫风轻唤一声。
“怎么?各路英豪为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