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父亲朝门上重重地磕头。几个小的学姐姐的样,也磕了起来,口齿不清嚷成一片。客店门前登时儿啼女哭,震天动地。
只有一个最小的才不过两三岁,不懂爹和兄姐都在干啥,顾自爬到不省人事的母亲身边,扯着衣服撒娇:“娘!抱!爹打,娘抱抱!”
夜明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这稚嫩的嗓门猝然入耳,恍如一箭穿心,冰凉凉贯喉入腹。那锐利生了锈,刺破重重年月,重重又重重的尘封了的记忆……
年轻些的男人见求援无望,豁出去指着店门大骂起来,又叫:“哥!哥,你恁地了?哥!……”
瘫在门前的汉子给他半抱半拖,挣扎着爬起身来,抬手却是一巴掌着在兄弟脸上,喘吁吁骂道:“这作祸的东西!快求……求掌柜的大发慈悲……救救你嫂和娃们,快给俺求……大掌柜哇,好心的客人,您老都是享福的人啊,救救俺苦命人罢!娃他娘眼瞅着要断气了啊……”
他死命拉着兄弟一起在门口跪下磕头,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哭喊着,磕了几个头,忽转身红着眼瞪向身后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黄脸瘦成一条,半闭着眼睛,张着嘴躺在地下只顾喘气,仿佛对这场**充耳不闻。
隔一时,又哀求起来,对着铅块一样的沉寂。
旁边有人上前帮着敲门,也帮腔喊:“俺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那边打得凶……俺嫂病在道上,好几天没米落肚了,求您掌柜好心人看这几个娃可怜,救救他娘吧,一口稀粥……掌柜的您是发财人,积积阴功哇!”
有男人的声音号哭起来。
夜明躲在窗后,侧耳,然而并没听到马蹄声。似乎有一群人,拖拖拽拽、七零八落地来了,停在店门口。
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寂静中听得到外头那帮人粗重的喘气声。
歇了片刻,有人上前砸门:“大掌柜,开门!行行好啊您老,开门啊!”
夜明一只手蒙住嘴巴,无力地跌坐到地上去。片刻,挣扎着起来,去桌上端了吃剩的饭菜,又忙把包袱里头一阵乱翻,将几个硬面馍馍尽都拿出来,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返回来。
她推窗轻唤:“快别哭了,这里有些吃的,快拿去跟娘一块儿吃。”
孩子和大人哭声戛止,隔着十来步远,一齐举头望来。嘴巴半张,脸上仍有几分麻木。除了那最小的仍然专心致志,摇晃着母亲呀呀声唤,头也不抬。
它们纷纷扑到她脸上来。
她不知道这里的掌柜与其他住客何以如此忍心,竟能坐视不理。
燕云今日带她投店,草草安顿下来便去了,他有时会像这样短暂地独自出行,从不告诉她去哪儿,只叮嘱她关紧房门,除了他亲来叫门谁也不要给开。外头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别管。
这日来至陕西省境。当地原本苦旱,干喇喇黄土坡上常年龟裂,缝隙里东一撮西一丛可怜地站立着一些枯草根子。几只瘦山羊裹着一身毛发都粘连在一处、毡子一般的灰皮走来,不甚挑剔地嗅了嗅,连同老树桩子一起啃了。
夜明独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着窗槛,看那灰蒙蒙天气里远处那几只山羊吃草,低着头用心地咀嚼着,小胡子一撅一撅。
忽然一阵人声嘈杂地传来,山羊嘴里叼着干草,警觉地支起耳朵听了听,像是惊着了似的,陡地尥开蹄子便跑。跟着只听店家砰砰闩门,几个人脚步叽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么。
她整个人被那疼痛刺穿,一瞬间,不能呼吸。
冰冷的窒息没头没脑包住她。
破窗纸在眼前,被风掀起,呼啦啦地响。死去的蝴蝶,死去的翅膀。灰的,黑的,一层一层。
五六个孩子团团簇拥着她,个个都睁眼呆望着父亲,吓傻了,肮脏的小脸反显得一片麻木——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疯狗般的模样吧!
一个大些的女孩子把她娘的头小心地枕在膝上,一只手护着,另一只手照管着弟妹。忽见父亲在人家门口发了一阵疯,掉头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几个孩子一人头上给了重重的一巴掌,骂道:“几个小崽子还不给俺磕头!快求好心的大爷大娘们救救你娘,娘若有个好歹,你们这几个崽子俺养活得了哪一个!快给俺磕头,磕呀——”
孩子们不等明白过来,脑袋已被一一揿到地上去。几个小的嚎哭起来,大姐一个趔趄,怀里的病人也顺势一歪,摔落在地。她趴着去抱娘,摇一阵,哭叫:“娘!娘恁地了……娘醒醒,好心的大爷大娘救救俺娘呀!”
夜明轻轻站起来,就着那残破窗纸看去。粗纸多年风吹雨淋早辨不出颜色,贴了又补,结果破洞也破得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黑与灰,掀动着像死去的蝶。
那斑驳里她看到衣衫褴褛的汉子两手拽着门环大哭,整个人贴门瘫倒下去,黑瘦脸孔上只见一张大嘴,黑洞洞触目惊心。他兄弟边哭边骂,企图将他暂且拖开,却哪里能够。那双手如同老树盘根,嵌在门里、长在门里。
“没人心的!见死不救啊……这样求你,俺们只要一口稀粥救命……俺一家子都死在你门口罢!横竖家也没有了,地也没有了……俺全家都饿死在你大门口,没人心的老狗哇!”
屋里鸦雀无声,没有人答茬。
那嘶哑的声音又歇了歇气,落在门上的拳头可是没停,砰砰砰连砸几下,又叫:“您行行好开个门呀,这儿有人要死了!求您大发慈悲给口稀粥喝,您掌柜好心好报,大发财源……”
“大掌柜您就给开个门吧,俺娃他娘要饿死了,眼瞅着要断气了,俺们只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口热粥救救娃们和他娘,您行行好,行行好……”
夜明在十几道目光的注视下勉强笑笑,招手叫那大女孩子:“来呀!拿了去给娘和弟弟妹妹吃,还愣着做什么——”
这是乱世。他说。
然而她受不了那哭叫着娘亲的孩童的声音。
锈的箭头在心里搅。一层一层,灰的黑的。腥的冷的铁锈粗糙地挂满了心壁,四面的回忆,十面埋伏。她没地方逃。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穿着同样赶了毡的老羊皮袄、乍看去也像只山羊的十五六岁小羊倌,本来懒洋洋甩着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儿哼着哀怨的小曲:“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猫一猫你。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你虽好是人家的人……”
此时也只得住了嘴,倒拖着鞭子,一溜烟撵他的羊去了。性急之下在树桩上扯断了鞭梢一绺红缨,孤零零地剩在那里,成为灰黄天地中惟一一点颜色,飘呀飘的。
莫非是军队打过来了?还是土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