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修棕绷的推着一辆脚踏车,后轮两旁挂着他的全部家当,修棕绷的工具和棕绳。那人跟我上了三楼,看好棕绷,和阿婆谈好价钱,他要阿婆找一个男人帮他把棕绷从晒台上吊下去。由于弄堂房子的楼梯狭窄,搬大件家具,一般都是从窗门和晒台上吊上吊下的。
阿婆下楼把我小叔叫了上来,他带了一根吊东西的粗麻绳。上海不少家庭都有这样用来吊家具的粗麻绳。
十分钟不到,棕绷就吊下去了。见有修棕绷的,马上就有孩子围了过来。反正有小贩进弄堂做生意,总有看热闹的,像什么箍桶的、补铁锅的等。特别箍桶的,他从脚盆和马桶上换下来不能用的铁箍,就成了孩子们滚铁圈的玩具。
“难道只有许云峰和江姐那样的人才有不怕死的?”
“当然不,我们看的小人书里都有这样的英雄,像三国的关云长、宋朝的岳飞和梁山好汉都是不怕死的英雄。 就连过去的那些土匪、山大王,不少也是敢上刀山,下油锅的种。”
大家都觉得林媛说得有道理。在我们看来,她是通今博古,无所不知了。这时,丽华走到林媛跟面,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对我们说:“这孩子,真聪明。” 说得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完全是两回事,” 林媛说,“他们是亲人,打打屁股,手是重了点,但这只是惩罚他们。不会像敌人那样往死里打。”
“哎,要是我早出生二十年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成周云峰了。” 德明又感慨起来。他生在和平时代确实有点可惜,他浑身是胆,好斗和不怕死的精神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反而给张妈添了很多麻烦。
“还周云峰呢。许云峰和江姐都是有文化的人,你有吗?” 丽华又在挖苦德明。
这时,大家看着晓萍,德明就像一个要给人动刑的凶手,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拉,小眼睛一瞪,一付凶相:“晓萍,你讲。到底招不招!”
“反正我受不了,我招得了,免得挨打。” 晓萍实在是太可爱了。我们知道,晓萍从小到大就没有挨过打,再说她的胆子特别小而且特别天真。有一次她在私下里竟傻乎乎地问我们,都说旧社会是“暗无天日”那时没有太阳,老百姓怎么晒衣服啊? 真是笑死我们了。
听她这么一说,德明便称她是我们的叛徒,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晓萍不服气,说死也不出卖别人,要招就招德明,让他也尝尝老虎凳、辣椒水的味道。我们听了是哈哈大笑,都说晓萍的办法好,德明气得脸白一阵红一阵。
太平桥的擦皮鞋摊,在我们这一带是相当有名的。一到礼拜天,生意非常好,一天擦到夜,顾客还要排队,还有不少人是慕名而来的。摊头就摆在顺昌路、自忠路转弯角子上,紧挨太平桥点心摊。旁边有一个修锁和一个拗水落管子的摊头。
还有个老头摆了个测字摊,给人家排排八字,算算命,也替人代写书信。不过我们常见他一个人独自坐着晒太阳,闭目养神,生意不大好。大概现在识字的人多了,迷信的人少了。小时候我和德明生“大嘴巴”(流行性腮腺炎),除了看病吃药,阿婆还带我们俩到测字摊,请那老头看看。他带了付老光眼镜,先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接着阴沉的目光从眼镜的上方向下探望,用他那眼角泛红的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他盯着我俩的大嘴巴看了一会儿,说我们太调皮,中了邪气。阿婆在一旁使劲地点头,叫我们乖一点。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墨,使劲地磨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砚台旁的那块墨。他用毛笔蘸了点墨汁,用笔杆在空中转了两小圈,嘴里唠唠叨叨。他先在我们腮帮上画了一个小点,然后在墙上也画了一个同样大小的黑点。他在我们脸上加一圈,在墙上也加一圈,最后那圈像狗皮膏药一般大小。我问他为什么要画在墙壁上,他却说小孩不要多问。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把狗皮膏药画在墙壁上和我们脸上的大嘴巴有什么关系。两天后我和德明又来这里画了一次狗皮膏药。说来也怪,三天后我们脸上的大嘴巴不见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生过大嘴巴(好久以后才知道,得了腮腺炎后就终生免疫)。
论
我们小组这几天都在看林媛借给我们的那本电影小人书
,当然小组里的话题也是关于
那人把棕绷放在四个方凳上,先把床架子边上的木条橇了下来。木架子上的许多眼子(小洞)就露了出来,眼子里全部塞满了木榫头,每个榫头都把几股棕绳牢牢地塞紧在眼子里。他先把木榫头从下面敲出来,将断了棕绳抽出,再把新棕绳用水里浸湿后,用一根很长的细钢丝一上一下地有规则地穿在棕绷里。新的棕绳全部绷好后,他把其它的榫头一只只敲出来,把棕绳绷紧后再敲进眼子里。有的榫头缩得太多,敲不紧,他就用木柴再做几个新的。这样一个小时多一点,棕绷就修好了,阿婆给了他一块五角。
棕绷刚刚吊上去,德明和大铭就来找我了。德明要我们陪他去太平桥看人家擦皮鞋,我对他讲,看人家擦皮鞋,真是吃饱饭没事做。德明告诉我,他和大铭下午要去看电影
。我说我也去,但这和擦皮鞋有啥搭界(有何关系)。 德明说他没钱,但他叔叔答应过他,擦两双皮鞋就给他一角零用钱。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牺牲上午做作业的时间,跟他们去太平桥了。
挣零用钱
礼拜天一大早弄堂里就传来了修棕绷的吆喝声:“阿有坏额棕绷修伐,阿有坏额藤棚修伐?” 阿婆要我把修棕绷的叫住,我们的棕绷早就该修了。
小时候我调皮,经常在**翻跟头,竖晴蜓。棕绷又不是体操垫子哪里经起我的折腾,有的地方棕绳断了,凹了下去,坑坑洼洼,睡得骨头酸痛。阿婆早想就把它修一修,苦于我们住三楼,搬上搬下不方便。要是在家里修,乒乒乓乓敲起来二楼也吃不消。
“难道只有像许云锋、江姐那样的人才能经得住酷刑吗?我们就做不到?” 晓萍问。
“那倒不一定,如果我们也处在那个白色恐怖年代,也有那样的信仰,我们也能做得到。 ”
“什么是信仰?”“简单地说就是你为什么活着。”
我们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大铭和林媛他们来了。我们就叫林媛来评评,她看的书最多,见解最好,在这方面我们都佩服她。德明先开口:“林媛,你来讲讲,我们能不能经得住像‘白宫馆’和‘渣滓洞’的刑具?”
“那我可说不准,” 林媛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们不是处在那个年代,没有那种思想准备。”
“阿魏小叔,德明阿哥打起他们来手是很重的,可他们照样不喊痛,不求饶。” 大铭说。
的。谈到浦志高叛变时,我们几个又感慨陈词起来。我和德明急于向他们表白:如果我们被敌人抓去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丽华认为我们是逞能、瞎吹,用不了人家动手,只要让我们看看老虎凳、火烙铁就能让我们开口。
“那你呢?” 德明鼓足了勇气。“如我有枪,就留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要么藏点毒药在身上自杀,决不当活口,免得活受最。”
“好死不如赖活。”“做叛徒还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