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观察科学和一切已知事物的发展曲线,会发现它像火箭一样拔地而起。我们在这架火箭上,沿着完美的垂直线冲入星空。可是人类的情商即便不是比智商更重要,至少也是同等重??。我们在情感上的无知和5000年前一样,因此从情感上来说,我们的轨迹线完全是水平的。问题在于水平线和垂直线渐行渐远,裂隙的扩大将会产生某种后果。
我认为我们低估了这条缝隙的张力。长期来看,这一点也许可以得到证明:技术元素对传统自我的腐蚀造成的恶果大于它对自然界的腐蚀。兰登·温纳认为生命力量具有某种保护性:“当人们全身心投入机器时,他们自己的生命力会大幅减弱。人类能量和个性的转移掏空了他们的身心,尽管他们可能绝不会承认内心的空虚。”
转移不一定是必然的,但的确发生了。当机器替代人类从事更多的工作时,人类自己往往会减少同类型的工作。我们不像过去那样总是走路,而是让汽车替代我们的双腿。我们不再挖掘,而是使用挖土机。我们不再捕猎,不再采集食物,不再敲敲打打、缝缝补补。除非必要,我们不阅读,不计算。我们正在让谷歌代替我们记忆;只要清洁机器人价格足够低廉,我们就急于将清洁工作易手。工程专业学生埃里克·布伦德用了两年时间像门诺教徒一样生活,他说:“(机器)复制必不可少的人类能力,这也许只会导致两个后果:削弱人类的能力或在智人和机器之间制造竞争。这两种后果对于智人内部有自尊心的成员都是不体面的。”科技逐步瓦解人类的自尊,质疑我们在世界上的作用和我们的本性。
通常,只要机器能够完成某项任务,就足以说服我们让它去实施这项任务,即使开始时它表现很糟糕。第一批机器制造的物品,例如长袍、中国碗、书写纸、篮子和盛在容器里的汤,品质都不是非常好,只是很便宜。我们经常为了特定的范围有限的目标发明某种机器,然后,像是感染了尼尔·波兹曼所谓的弗兰肯斯坦综合征,这种机器按照自己的动机发展壮大。“一旦机器造好,”波兹曼写道,“我们总是出乎意料地发现,它有自己的理念;它不仅非常擅长改变我们的习惯,而且……改变我们的思维定式。”这样,人类成为机器的助手,或者用卡尔·马克思的话说,成为它的附属品。
人们普遍有这样一种观念:技术元素的发展只能以不可替代的资源、传统栖息地和无数的野生动物为代价,而回报给大自然的只有污染、柏油路和规模巨大的垃圾。更糟的是,同样的技术从世界上最弱小的群体——自然资源最丰富、经济实力最落后的国家——那里汲取养料供养最强大的群体。因此人类的进步在养肥少数幸运儿的同时,却让不幸的穷人忍饥挨饿。很多承认技术元素推动社会发展的人因为它对自然环境的危害而拒绝完全接受科技的规则。
这种侵蚀是真实的。科技进步的代价通常是生态环境的破坏。技术元素从地球内部采掘铁矿,砍伐森林获得木材,从石油中提取塑料和能源,最后付之一炬排入大气。它的工厂侵占湿地和草场。1/3的地球陆地表面已经被农业和人类住所改头换面。我们可以编写长长的清单,列出被削平的高山、被污染的湖泊、被抽干的河流、砍伐殆尽的森林、污浊的空气和大幅减少的多样性。更恶劣的是,人类文明要为很多独特生命物种的永久灭绝负责。在地质年代,正常的或者说基本的物种消失速度是每4年1个物种。今天,最低估计是地质年代的4倍,人类造成物种灭绝的速度也许是数千倍。
不是说所有这些发明都没有价值——哪怕是民主价值。应该说,事实是新技术产生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还要多。“实施解决方案的结果是产生新问题。”布赖恩·阿瑟说。
世界上大多数新问题都是过去的技术造成的,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些源自技术的问题。每年有12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占主导地位的科技交通体系杀死的人比癌症还多。全球变暖、环境毒害、肥胖症、核恐怖主义、广告、物种消失和药物滥用只是众多由技术造成的严重问题中的几个例子,这些问题使技术元素陷入困境。技术评论家西奥多·罗萨克说:“我们容易把城市工业化社会的某些事物划入‘进步’范畴,但是其中有多少确实消除了上一轮技术创新遗留下来的恶果呢?”
接受科技,就必须正视它的代价。数千种传统谋生技能受到进步的排挤,围绕这些职业的生活方式消失了。今天数亿人在他们厌恶的工作岗位苦苦支撑,制造他们毫无好感的产品。有时这些工作还会造成身体伤痛、残疾或者慢性病。科技创造了很多新的无可置疑的危险职业(例如采煤业)。同时,大众教育和媒体向人们灌输这样的观念:回避技术含量低的体力工作,去数字科技行业求职。手脑分离给人们精神上带来压力。事实上,收入最高的工作需要久坐不动,这种特征威胁身体和大脑健康。
我们可能因此愤怒。技术元素是超越人类控制的全球性力量,似乎无边无际。一些受到广泛赞同的睿智见解认为,人类没有掌握反作用力来阻止科技侵占地球每一寸可触及的土地并建造全球性超级都会——星球般大小的城市,就像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故事中的川陀星或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中的科洛桑星。务实的生态学家认为,还在全球性都会远未建成时,技术元素的规模将超出地球自然系统的承受力,于是要么停止发展,要么崩溃。相信技术元素能够无限提供代用品的富饶论者则认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文明的无止境发展,因此他们赞成建造全球都会。两种前景都令人不安。<!--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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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我领导了一项为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编列目录的开创性工程,因此碰巧对这种大毁灭略有了解。我们有历史证据证明过去2000年大约有2000个物种灭绝,也就是每年一个,是自然速度的4倍。然而,其中绝大部分出现在过去的200年内,因此当前已知的年均灭绝速度惊人。由于我们已经鉴定了5%的地球物种,并且很多等待命名的物种与记录在案的灭绝物种居住于正在消失的相同环境中,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出将要灭绝物种的大致数量。估计的最大值为每年5万种。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地球上到底有多少物种,也不清楚已鉴定的物种所占比例是多大,甚至对最新的比例也一无所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们正在以快于过去的速度毁灭物种,这足以称得上犯罪。
然而技术元素本身不存在任何必然导致物种消失的力量。对于任何导致环境破坏的现有技术手段,我们可以设计替代方案加以制止。实际上,对于我们有能力创造的任意一项技术X,都存在(或者说可能存在)对应的更加环保的技术Y。我们总能找到方法增加能源,提高资源利用率,改进相似的生物进程,减轻生态系统的压力。“我无法想象人类竟然做不到将技术的环保性提高几个数量级,”保罗·霍肯说,他是环境安全技术的著名支持者,“可是在我看来,我们甚至还没有跨入绿色技术的大门。”诚然,更加环保的改进技术也许会以未知的新方式危害环境,但这只是意味着还需要新的创新来弥补这个缺陷。所以我们在绿色技术上的创新潜力永远不会衰竭。既然我们可以无限制地研究科技能够达到的生物性程度,那么这种可扩展的范围向我们表明,科技本性是亲生命的。从最基本的层面说,技术元素与生命有可能兼容,它需要的只是发挥出那样的潜力。
未来学家保罗·萨夫指出,我们经常将确定的未来愿景与近期前景等同起来。现实中,科技在我们的想象力和能力之间制造令人苦恼的不和谐。电影制片人乔治·卢卡斯对科技的永恒困境作了阐述,我无法想出比这更好的解释。1997年,我拜访卢卡斯,了解他在以往的《星球大战》系列影片中发明的全新高科技拍摄方法。他显示了综合运用计算机、照相机、动画制作和真人动作的必要性,通过这种方法创造连续的电影世界和有层次感的影像,几乎就像在电影中作画。在卢卡斯之后,其他动作片的先锋导演吸收了他的理念,其中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达》中就用到了这种方法。在卢卡斯的年代,他颠覆性的新处理手段达到先进技术的最高点。然而,尽管他的创新技术具有未来色彩,很多评论家却断言,他后来的作品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提高。我问他:“你认为科技正在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还是更加糟糕?”卢卡斯回答:
科技不断膨胀,直到填满你我之间的每个缝隙。我们不仅关注邻居的生活,而且暗中窥探任何让我们感兴趣的人。我们的交友录上有5000个“朋友”,但心里其实只给50个人留了空间。我们的影响力超出了我们的关心能力。我们改变自己的私人生活,与科技同步,于是犯罪团伙、狡猾的广告商、政府和社会体系疏忽大意造成的混乱乘虚而入,操控我们的思想。
用在机器上的时间一定是从其他地方挤出来的。新近发明的消费类电子设备如洪水般涌来,挤占了我们使用其他器具或从事其他人类活动的时间。10万年前,现代智人在觅食期间通常远离技术。1万年前农夫每天也许会抽出几个小时干活。仅仅1000年前,中世纪的技术无处不在,但只是游走于人际关系的边缘,没有进入中心。今天科技处于我们学习的、看到的、听见的、制造的一切事物的中心。它已经渗透至食物、爱情、**、抚养后代、教育、死亡等方方面面。我们的生命正按照机器的时间运动。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科技往往会支配我们的思想。因为科技无处不在,它完全控制一切活动,指责一切非技术的解决方案不可靠或者无效力。由于它能够推动进步,在我们心中,制造品的地位要高于我们的孩子。野生药草和人工制造的药品,我们会认为哪种疗效更好?甚至我们赞赏美好事物的文化用语也变为机械式的词汇:“像玻璃一样光滑”、“明亮有光泽”、“质地纯正的”、“防水的”、“像钟表一样准时”——无一不在暗示人造制品的优越性。我们被禁锢在诗人威廉·布莱克所称的“头脑锻造的镣铐”的技术框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