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生物学家逐渐知道,生命系统也具备机械过程——例如计算——的抽象本质。举个例子,研究者发现DNA(脱氧核糖核酸)——取自依附在我们肠内的无处不在的大肠杆菌的真实DNA——可用于计算数学难题的答案,就像计算机。如果DNA可以制作成正在运行的计算机,而计算机可以像DNA那样进化,那么在人工制品和自然生命之间有可能——或者说一定——存在某种对等关系。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备某些基本属性。
在我对这些问题感到困惑的日子里,科技发生了异常的变化:最优秀的科技产品变得难以置信地非实体化。奇妙的产品体积越来越小,用料越来越少,功能越来越多。一些最出色的科技产品,例如软件,完全没有物质实体。这种发展趋势并非今天才有,历史上任何一份伟大发明的列表都包含大量体积细小的发明:计算器、字母表、指南针、青霉素、复式记账法、美国宪法、避孕药、牲畜驯养、零、细菌理论、激光、电、硅质芯片等。如果这些发明中的大多数落到脚趾上,你是不会受伤的。现在,非实体化过程开始加速。
到中世纪的欧洲,手工业的发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使用了新的能源。一种高效率的轭具在全社会得到广泛使用,大幅增加了农田亩产量。同时人们改进水磨坊和风车,提高木材和面粉的产量,改善排水系统。所有这些物资的大规模生产都是在非奴隶制的环境中实现的。正如科技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White)写到的那样:“中世纪晚期的主要辉煌成就不是大教堂和史诗,也不是经院哲学,而是推动了这样的潮流:这个庞大文明在历史上第一次主要依靠非人力动力来生存,而不是奴隶或苦力的汗流浃背。”机器正成为我们的苦力。
18世纪,几种革命让社会翻天覆地,工业革命是其中之一。机械生物侵入农庄和家庭,但人们对这种入侵同样没有称谓。最终,在1802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贝克曼(JohannBeckmann)为这股新兴力量命名。贝克曼认为,“有用的艺术”迅速传播,重要性日益增加,因此需要按照“系统的结构”来教学。他谈到建筑艺术、化学工艺、金属工艺、砖石工程和制造工艺,并首次宣称这些知识领域相互交叉。他把这些知识统一整理为综合课程,撰写了题为《技术指南》(GuidetoTechnology,德语为Technologie)的教材,重新使用了那个被遗忘的古希腊词汇。贝克曼希望他的纲要成为这个领域的第一门课程,事实的确如此,并且不止于此。这本教材给科技命名,就像我们今天所做的那样。科技有了名称,就不再是隐形的。注意到它的存在后,我们会感到诧异,人们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
贝克曼的功绩不只是为科技正名。他是首批认识到我们的成就不仅仅是随机发明和优秀思想的组合的人物之一。作为整体的科技,在如此漫长的时期里不为我们所知,原因是其中比例很小的个人天才成分的遮掩扰乱了我们的视线。一旦贝克曼摘下这层面纱,人们的技艺和手工艺品就可以被视为与个人无关的由独立要素编织而成的连贯整体。
每一项新发明取得进展都需要借鉴过去的发明成果。没有用铜压制成的电线,机器之间就无法连接。不开采煤矿或铀矿,不在河流上筑坝蓄水,不采集稀有金属制造太阳能电池板,就没有电。没有交通工具运送,就不会有工厂的物流循环。没有锯子锯出的手柄,就没有锤子;没有锤子锻成的锯条,就没有手柄。这种由系统、子系统、机器、管道、公路、线缆、传送带、汽车、服务器和路由器、代码、计算器、传感器、文档、催化剂、集体记忆和发电机构成的全球范围内循环不断、相互连接的网络——整套由互相关联、互相依存的部分组成的宏大装置形成一个单独的系统。
当科学家开始研究这个系统的运转过程时,很快就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科技的庞大系统经常像原始有机体一样工作。网络,特别是电子网络,显示出仿生行为。在我早期体验在线生活时,我发现,发出电子邮件后,网络会将邮件截成数段,然后通过多条路径将这些片段发送至收件人地址。多路径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根据整个网络的实时流量“临时决定”。事实上,电子邮件分拆成两个部分,可能历经完全不同的路径,到达终点时又恢复如初。如果某个片段在传送途中丢失,会再次从其他路径发送,直至抵达终点。这种不可思议的有机性令我吃惊——像极了蚁巢中传送信息的方式。
1994年,我的一本名为《失控》的书得以出版,该书详细地探讨了科技系统模仿自然系统的方式。我以计算机程序和合成化学品为例,前者可以自我复制,后者可以自我催化——还有简单的机器人,他们甚至可以像细胞那样自组装。许多复杂的大型系统,例如电网,被设计成具有自我修复功能,与我们身体的同类功能差别不大。计算机专家运用进化规则生成人类难以编写的计算机软件,研究者不是设计成千上万条代码,而是使用进化系统挑选最佳的代码行,不断使之变异,去除有缺陷的部分,直至进化后的代码可以完美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