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穿美国的自行车之旅结束的那年,我27岁。我在纽约州北部购置了一块廉价土地,隐身于此,那里林木繁茂,不需要任何建筑规范。我和一位朋友一起,砍下橡树,锯成木料,用这些自制的木材建起了一所房子。我们钉紧每一块杉木板,依次搭在屋顶上。我还清晰记得搬运数以百计的大石块修建一堵护土墙的场景,这墙不止一次被溢出的溪水冲垮过。我靠自己的双手搬运了很多次。另外,我们用了更多的石块在客厅砌好一座巨大的壁炉。尽管工作很辛苦,但这些石块和橡树木材让我充分体验到阿米什般的满足感。
不过,我不是阿米什人。我认为,如果要砍倒大树,使用链锯是个明智选择,任何一位拥有链锯的森林部落成员都会同意这一点。一旦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科技上,并且更加确定自己的需求,那么,某些技术优于其他技术就是不言自明的了。如果说在不发达世界的旅行教会我一些道理,这道理就是:阿司匹林、棉衣、金属罐和电话是伟大的发明。它们属于好的技术。世界各地的人们尽其所能获取这些物品,几乎没有例外。任何人,如果曾经拥有设计完美的便捷工具,就会明白它可以扩展自己的精神世界。飞机拓宽了我的视野,书本开启了我的思想,抗生素挽救过我的生命,摄影术激发出我的灵感。甚至链锯——可以轻松锯开手斧难以对付的树瘤,也渐渐让我对树木的美丽和力量心怀敬意,这种敬意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的。
我开始痴迷于挑选几种可以拓展精神世界的工具。1980年,我成为《全球概览》(TheWholeEarthCatalog)的自由撰稿人,这家杂志让读者自己从浩如烟海的自编素材中选择和推荐合适的材料。20世纪70~80年代,《全球概览》本质上是一家先于网络和计算机出现的由用户建立的网站,使用的是廉价的新闻纸。读者即作者。人们精挑细选的简单工具能够引发生活的变化,这令我激动不已。
在“非人力动力”成为工业革命的引擎,人工智慧业已侵入人类生活,真正的“自然界”正不可逆地演化为“人工自然”的时代,“科技的生命化”特征,已成为现实世界无法根除的特征。凯文·凯利的疑虑,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科技是否具备人性?”
这并非用拟人化的浪漫语言来描绘我们周遭的科技事务。提出这一问题的根本冲动,是想重新思考“人与机器的关系”,这种关系并非事前确立一个前提:科技是人脑的产物——就这么简单。这种思考导向一个富有人情味,但绝非仅仅是人情味的话题:科技想要什么?
在本章的末尾,凯文·凯利提前给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意识到它(指科技)的需求,大大减少了我在决定如何与科技交往时的困扰。”
这是本书最重要的一章。理解凯文·凯利的疑惑,以及背后的焦虑,是耐心读下去的关键。
凯文·凯利的疑惑,说起来平淡无奇,在你我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
比如说,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技术元素”,甚至我们指望更强大的抗生素、更神奇的纳米科技、更开放的网络系统和新型的能源,为我们带来更便捷、舒适、安全的生活。
我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在赤贫中度过。从大学辍学后,近10年的时间里,我身着廉价运动鞋和破旧的牛仔裤游荡于亚洲的偏远地区,有大把的时间,却没有金钱。我最了解的城市被中世纪的财富包围,走过的土地受着古老农耕习俗的束缚。伸手触摸的每件物体,几乎肯定是由木头、纤维或石头构成的。我用手抓东西吃,在山谷中艰难前行,席地而卧。行李很少,个人财物总计包括一只睡袋、一件换洗衣服、一把铅笔刀和几台照相机。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中,我感到迫切需要科技的保护。没有那种保护,我经常感觉发冷或发热,常常被雨淋湿,被昆虫叮咬的次数增加,生理节奏与日夜和季节同步。时间似乎取之不尽。
在亚洲待了8年后,我回到美国。卖掉微薄的家产,购置了一辆价格不菲的自行车,然后从西向东横穿北美大陆,曲折行车5000英里。这次旅程最令我难忘的是滑行通过阿米什人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东部的大片农田。阿米什人是我在北美大陆发现的最接近我在亚洲所感受到的科技最小化状态的群体。阿米什人对财物的选择让我心存敬意。他们不加装饰的住所令人非常舒心。我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因高科技而顺畅——与他们的生活并行不悖,也尝试将生活中的技术???素减至最少。抵达东海岸时,除了自行车,我一无所有。
我成长于20世纪50~60年代的新泽西州郊区,生活中科技无处不在。但是直到10岁时,家里才有了电视机,而且当它真正出现在家中时,我完全不感兴趣。我目睹了电视是如何影响朋友们的。电视技术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能够在特定时刻召唤人们,几个小时内吸引住他们。电视播放有创意的商业广告,告诉人们获取更多科技产品。人们接受了这种宣传。我注意到其他有影响力的技术(例如汽车)似乎也可以使人们顺从,推动他们购买和使用更多的科技产品和服务(高速公路、汽车电影院、快餐)。我决定将自己生活中的技术元素压缩到最低限度。青少年时期,我很少与人聊天,对我而言,科技自言自语的嘈杂声仿佛掩盖了朋友们的真实声音。越少涉入科技的逻辑循环,自己的人生轨道似乎就越顺畅。
另一方面,我们对科技生活处处充满恐惧:我们担心科技会剥夺人的权力,甚至某一天会主导人的世界;我们焦虑科技背后,是否总是暗藏着一只邪恶的眼睛;我们哀叹无法与强大的科技抗衡,同时已经无法想象,没有科技的生活……
如果凯文·凯利的疑惑仅仅是这些,那说明他的焦虑并未超越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理论,也没有超越伴随晚期资本主义和高科技兴起的“生态主义”、“环保主义”和绿党政治。
凯文·凯利试图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