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衣服扯下，熟练流畅地从头套好。
最后是袜子，一只黑，一只白。
黑袜子顶端缝了一圈线，白袜子没有，所以她能分清哪只是哪只，不会穿错。
“不在那儿。”
一个低沉、刺耳、冰冷的声音。
他在动。
她侧跨一步，抓住手杖，举起护脸。
老妇人没有钱包，除了戴在一根枯瘦手指上的戒指，也没有其他财产。
在英俊青年身上，她找到四枚维斯特洛金龙。
她用拇指肚抚摸着磨损十分严重的硬币，想要分辨上面刻的是哪位国王，这时听到身后微弱的开门声。
布拉佛斯硬币是老朋友，指尖划过就能认出来。
其他大陆和城邦的钱要难一些，尤其是遥远地方的。
瓦兰提斯辉币最常见，那是还没铜分大的小硬币，一面是王冠，一面是头骨。
我是无名之辈。
这是夜狼的祈祷。
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他们，狩猎他们，享受他们的恐惧，品尝他们的鲜血。
仆人抬走尸体，盲眼女孩跟在后面，以脚步声为向导。
他们下楼时她数着脚步，所有台阶数她都谨记在心。
神庙下是无数地窖和甬道连成的迷宫，双眼正常的人也经常迷路，但盲眼女孩熟知每块地方，偶尔记不清还可依靠手杖。
垂死的刺客通常会来黑白之院，以求速死，但这人身上没有伤口。
第二具尸体是个老妇人。
她在一个隐藏空穴的睡椅上睡去，那里的特制蜡烛会唤起所爱与所失的幻象。
她知道，蜡烛燃着深红火光，用眼睛去看会发现尸体沐浴在跃动的红光中。
把尸体交给仆人处理前，她跪下触摸他的脸，手指经过下颌的轮廓，抚过脸颊和鼻子，穿过头发。
浓密的鬈发。
当她学会使用鼻子以后，她发现它们都在呐喊。
死人也有气味。
她的职责之一就是每个清晨在神庙里寻找死人，无论他们喝下池中水后，选择在哪里躺下，在哪里闭上双眼。
平静的黑水池也会奇特地干扰声音。
“人有五感。”
慈祥的人说，“学会使用另外四感，就会少受点苦。”
但无名之辈没有眼泪。
看不见，连最简单的任务也充满危险。
她在厨房给乌玛打下手被烧伤了十几次，还有次切洋葱切到手指，伤口深可见骨。
就在她被折磨得快要尖叫时，一切突然简单起来。
她学会了听辨谎言，也学会了通过嘴眼周围的肌肉运动来感觉谎言。
她的其他职责一如既往，只不过做事时会绊到家具，撞到墙壁，摔掉盘子，乃至在神庙里无助绝望地迷路。
晚餐时间是语言课。
盲眼女孩已听得懂布拉佛斯语，对话也还将就，她甚至改掉了大部分粗鄙的口音，但慈祥的人仍不满意。
他坚持要她钻研高等瓦雷利亚语，还要学习里斯和潘托斯的语言。
那上面有眼睛看不见的记号，却能轻易摸出来。”
那是她的第一课。
之后她学到更多。
然后你们就会把我赶走。
当瞎子也比被赶走强。
她不会屈服的。
静如影。
她将冷水扑在脸上，拍干。
格雷果爵士，她想，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
她有想吐的冲动，但仍然干了杯子。
“我要失明多久？”
她总是询问。
无名之辈。
盲眼女孩。
千面之神的仆从。
等你掌握，它比眼睛更好用，流浪儿告诉她。
撒谎。
他们总是撒谎来测试她。
牧师说，“但可不可爱得眼见为实，而你看不见。
你是谁，孩子？”
“无名之辈。”
“妓女丝芙蓉怀了孩子，她不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觉得可能是被她杀掉的那个泰洛西佣兵。”
“了解这件事有好处。
第三件事呢？”
“跟离开我们时相比，你‘多’了解到哪三件事？”
“我了解到某些人认定托尔莫·弗雷加会成为新任海王，”她回答，“某些醉鬼。”
“不错。
“是。”
慈祥的人咬了一口鸡蛋。
女孩儿听见他咀嚼。
“他若死掉，才算新闻。”
他若死掉，会有一场选举，还会爆发流血冲突。
布拉佛斯就是这样。
“绿鳗客栈。”
“跟离开我们时相比，你多了解到些什么？”
“海王还在生病。”
“或许我明天想要，但今天不想。”
她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随你吧。”
她的某些灰色小表亲很怕人，甚至怕死人，但她不怕。
肉是肉，人是猎物，而她是统治夜晚的狼。
但只在梦中。
“贝丝。”
在临冬城，身为艾莉亚·史塔克的她见过贝丝。
她或是因此重拾这个名字，抑或是觉得这个名字适合盲人。
他敲碎了第一颗鸡蛋。
“无名之辈。”
她回答。
慈祥的人。
男人的味道和女人不同，空气中还有少许橙子味。
只要能搞到橙子，牧师就会咀嚼橙子皮来清新口气。
她的早餐是用辣椒油炸得焦脆滚烫的沙丁鱼，鱼太烫，伤着了手指。
她从乌玛的早餐面包上撕下一大块，擦掉残余的油，就着一杯掺水的葡萄酒吃完。
她品味着味道和气息，感受着手指下面包渣粗糙的触觉，油脂的滑腻，辣椒溅到手背半愈合的擦伤时的刺痛。
盲眼贝丝不是水舞者，但她不会永远做贝丝。
她知道去厨房的路，就算不知道，她的鼻子也能领她去。
辣椒和炸鱼，她顺着大厅闻过去，还有刚从乌玛的烤炉里取出的面包。
她的夜晚被遥远的星辰和雪上的月光点亮，醒来后却只有无边的黑暗。
她睁开双眼，空洞地瞪着覆住她的黑暗，梦境快速淡去。
如此美梦。
她的腿虽然还瘦，但每天都在变壮、变强、变长。
这让她很开心。
水舞者需要强健的腿。
总有一天。
她在一堆东西中翻到内衣，闻了闻，确定味道还能穿，然后在黑暗中套上。
她的仆人衣服还在昨夜挂的地方——未经染色的羊毛上衣，又糙又痒。
木头与木头碰撞，这一击的力道几乎震飞她的手杖。
但她挡住了，并开始反击……
却只劈到空气。
“谁？”
她问。
“无名之辈。”
里斯的钱是椭圆形，刻着一个**。
其他硬币上刻有船、大象或山羊。
维斯特洛硬币正面是国王头像，背面是龙。
尸体被抬进地窖，盲眼女孩在黑暗中工作。
她脱掉死者的靴子、衣服及其他穿戴，掏空钱包，计点钱币。
夺去她的视觉后，流浪儿教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触觉分辨不同钱币。
甜蜜而温柔的死亡，慈祥的人经常这样说。
她的指尖感觉到，老妇人是面带微笑死去的，没死多久，尸体还有余温。
她的皮肤如此柔软，像被折叠了上千次、薄薄的老皮革。
没有皱纹的英俊的脸。
他很年轻。
她猜想他为什么来这，寻求死亡的恩赐。
今晨她找到两人。
一个男人死在陌客脚下，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在他上方摇曳。
她感觉到蜡烛的热度，而蜡烛的气味让她鼻子发痒。
她能体会肌肤上的气流，能根据嗅觉寻找厨房，能通过气味分辨男女。
凭借步子的节奏，她区分出乌玛、仆人和侍僧，甚至在他们的气味传来前就知道谁是谁（除了流浪儿和慈祥之人——这两人除非有意，否则走路没有声音）。
神庙里燃烧的蜡烛也有气味，不是香烛的那些，也会从烛心散发出缕缕轻烟。
这是她的晨祷。
是吗？
不，她想，这不是。
有两回，她找不到回地窖中自己房间的路，只能睡台阶底部的地板。
盲眼女孩已学会使用耳朵，但神庙的拐角和壁龛依然诡秘难测。
她的脚步声在天花板和三十座高大神像的腿间回**，听起来似乎墙壁都在动。
有次她差点一头滚下阶梯，幸好在另一个人生中，在她还是女孩艾莉亚时，西利欧·佛瑞尔教过她平衡之道。
她及时回忆起来，救了自己。
有的晚上，若她还是阿利、或是黄鼠狼、或是猫儿，甚至史塔克家的艾莉亚，她都会哭着入眠……
晚上，她和流浪儿玩撒谎游戏，但看不见让游戏变得极度困难。
很多时候，她只能依靠语气和措辞；另一些时候，流浪儿允许她把手放在自己脸上。
最初游戏进行得非常艰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下午的课程是毒药和药水。
她用嗅觉、触觉和味觉来感知它们，但触碰和品尝毒药十分危险，而流浪儿调和的某些药剂连闻闻都伤人。
指尖烧红和嘴唇起泡早已成家常便饭，有一次她中毒太深，几天吃不下东西。
她第一次在黑暗中醒来那天，流浪儿拉着她的手，带她穿过黑白之院底下的岩石地窖和甬道，再登上深入神庙的陡峭石阶。
“边走边数阶梯。”
流浪儿告诫，“用手指摸墙壁。
“直到你觉得黑暗和光明一样甜美。”
流浪儿总是回答，“或者请求我们，要回你的双眼。
只需请求，你就能重见光明。”
每晚晚餐时，流浪儿会拿来一杯牛奶，让她喝。
牛奶有股奇怪的苦味，盲眼女孩十分讨厌。
在接触到舌头之前，那淡淡的味道已让她警觉。
手杖不可能替代眼睛，但有好过没有，因而她随身携带。
乌玛开始叫她“手杖”，不过名字无关紧要。
她就是她。
“我只看到盲眼女乞丐贝丝，她是个可悲的骗子。
去干活吧，Valar morghulis.”“Valar dohaeris.”她收好碗杯刀勺，站起来握住手杖。
手杖五尺长，修长柔软，约有她拇指般粗细，自顶端一尺以下缠有皮革。
“美人鱼女王选了一位新的美人鱼，来取代之前淹死那位。
她是普莱斯坦家女仆的女儿，十三岁，没钱但很可爱。”
“她们刚开始都很可爱。”
盲眼女孩翻身坐起，一跃下地，伸了个懒腰。
她睡在一整块冷石头上，上面只有塞满破布的床垫，每次醒来全身僵硬紧绷。
她光着长满茧的小脚来到脸盆旁。
有别的吗？”
维斯特洛的河间地下雪了，她差点说出来，但他会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觉得他不会喜欢答案。
于是她咬紧嘴唇，回忆昨晚的事。
他从不在嘴里有食物时说话，待吞下鸡蛋，才道：“有人说‘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简直一派胡言。
不用想，别的客栈传扬着别的名字。”
他又咬了一口蛋，咀嚼，吞咽。
在维斯特洛，国王死了就由长子继承，但布拉佛斯人没有国王。
“托尔莫·弗雷加将成为新任海王。”
“这是绿鳗客栈谈论的？”
“这不算新闻。
海王昨天就病了，明天还会病。”
“或者死掉。”
她听见他剥蛋壳，然后是拾起盐勺的一声清鸣。
他喜欢给鸡蛋加很多盐。
“昨晚可怜的盲眼女孩在哪儿乞讨？”
“可怜的孩子，”慈祥的人说，“你想要回双眼么？
你只需请求，就能重见光明。”
他每天早上都问同样的问题。
“你撒谎。
我认识你。
你是那个盲眼女乞丐。”
“今早你是谁？”
她听见他在桌首落座，发问道。
啪嗒，啪嗒，她听见，然后是一声微弱的咔哒声。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她提醒自己，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
有人穿着软底加垫拖鞋进了屋，像老鼠般安静地走在她身后。
她鼻孔翕张。
香味让她肚子咕咕作响。
夜狼享受过盛宴，但盲眼女孩肚子饿。
她早就明白，梦中的肉不能当真。
她舔舔嘴唇，意犹未尽。
绵羊咩咩叫，牧羊人眼中的恐惧，被她一只又一只咬死的狗发出的哀号，她族群的咆哮。
下雪以来，猎物逐渐减少，但昨晚他们饱餐一顿，享用了羔羊肉、狗肉、绵羊肉和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