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江晖很自然地将夹着烟的手背在身后,“你是突然有事是吗。”
“对,忘记给你回消息了。”祝青云直起腰走过去,双手环过江晖的身体抓住他背后的手,手指湿漉漉的,应该是在盥洗间里洗过。捏住那支烧得只剩一小截的烟,祝青云翻看着烟身标识,咦了一声:“好猫啊?这烟乔垣可没有。”
“朋友前段时间出差回来给我带的。”江晖任他动作,“你不是不抽烟?”
“青云跟我都很好。”盛丰林低声,手掌慢慢抚过石碑。“你呢?”
寂静陵园中,唯有风声猎猎。
这么一耽搁,祝青云比原定计划晚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一楼画室的卷帘门已经拉了一半,他猫着腰钻进去,楼上窗户大开,夕阳向屋内投进流丽辉光。吸了吸鼻子,除了显而易见的烟味,祝青云还闻到一点微妙的腥膻,在空气中隐隐浮动。
下午轮到祝青云巡逻。他开上局里那辆老旧警车,绕着古城墙转了一圈又一圈,今日小城,无事发生。路过魁星楼时祝青云特意停下来看了一眼,泡桐花事将尽,巨大的树干下有一只黄狗仰起脸向上望着,忽而一瓣花砸下,那黄狗受了惊吓后肢猛得一撤,却仿佛被落花吸引了,又走回来低头轻嗅泡桐花的气味,鼻尖将花瓣连连拱起,花瓣被推动着滚出去十来公分。
祝青云趴着车窗全程围观,心想那天的自己在江晖镜头里会不会就是这样?像一只小动物,受了惊吓便要发怒。
他暗暗决定下次见面时一定要江晖删掉相机里那张照片。
“零件老化了。”汽修师傅用扳手敲了敲引擎盖,“换不换?”
“怎么换?”
祝青云一口咬进一大半:“下班来找你!”
江晖一怔,“……嗯。”
到了下班时间画室却没有等来约定的访客。江晖站在画室门口,夕阳敛尽光芒,祝青云发信息告诉他今晚来不了了,盛丰林强行留人加班赶材料,据说是要季度考核。
“他那案子后来不是改判无罪了嘛……”
“我问你了吗。”盛丰林眯了眯眼,祝青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手指拟作拉链在双唇上一划拉主动噤声,不敢再随意搭茬。
赶着祝青云去找局长销假,盛丰林溜溜达达坐进自己那台车里,随手拨弄了一下铜铃,环视车内,没发现什么异常。
“你再也不当律师了吗?”
“我执业证书都被吊销了。”江晖笑了笑,“你不是查到了吗。”
“因为那个案子?”
室内安静了很久。江晖换了支画笔,“后来呢。”
“后来他就死了。”
祝青云仰面躺下,“再后来,我就出去念了警校。我想知道他在这里看到的都是什么样的风景,结果回来一看,也就这样嘛。”
“别动。”江晖夹着烟架好画纸,“对,就这样。”
香烟很快就燃尽了。祝青云把看完的相机丢向一边,为了不大幅度改变姿势只好把两只手交叠着用下巴压住。“我不是故意迟到的。”他忽然说,“下午,我跟师父去双塔寺了。”
江晖的画笔不由自主地一停:“……扫墓?”
纯棉的床单反复摩擦肢体,明明该有十分柔软,却在上下颠簸中将他的皮肤慢慢蹭出浅红。祝青云想象自己是一株藤蔓,沿着乔木粗壮的躯干攀附其上,孳生无数情枝欲芽。他忽然想起那只泡桐花树下的黄狗了,它在看什么?或许只是在等一朵泡桐花落下,却不巧砸在它头上,才会惊扰了它。
然后又想起要找江晖删照片的事情了。祝青云撑起手臂,“照片……”
“什么?”
江晖笑了笑,十指交扣搁在腿上,“嗯。然后?”
西晒的余光让窗框入手温热。祝青云撑着窗框俯下身,江晖就坐在窗前,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吻。
“这是报酬吗。”
七、
祝青云短暂地按了两下喇叭,捧着保温杯站在警局门口的盛丰林晃了晃胳膊,往里走去。
“师父我真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是这车啊……它半路抛锚了!我在戈壁滩上冻了一宿呢。”
“我师父好这个。”祝青云把烟放进江晖唇间,江晖顺势一抿唇瓣,祝青云立刻抽回手指,脚下退了两步,“你……那画呢?”
画作的装裱比较简单,包装倒是严实,红色细线紧紧缠住牛皮纸,显露出画框盘转的花纹边沿。祝青云抱起画走到楼梯口,江晖目送他下楼,坐进扶手椅反手将烟碾熄在旁边的烟灰缸里,他其实很少抽烟,烟灰缸里薄薄一层清水。
“那个,”祝青云却又蹬蹬蹬跑回来,“忘了说了,谢谢。”
“江晖?”
盥洗室的门被打开:“嗯?”
祝青云往楼梯口的栏杆上一倚,笑嘻嘻地看向对方:“刚刚在干嘛?”
几天后江晖给他发信息,说那副泡桐花主题的画作已经装裱好了。接到这条消息时祝青云正跟盛丰林在城外双塔寺寺西的陵园里,细小的砂砾被寺院边缘种植的绿树过滤,到陵园只剩下猎猎风声,呜呜咽咽地从人脸颊上刮过。
盛丰林起开白酒瓶盖淅沥沥倒在面前的墓碑上,透明澄澈的液体迅速填进石板间的缝隙,碑上无字,酒液一路顺畅滑过,在墓碑底部洇出一片崎岖痕迹。
祝青云在旁边一张张烧着黄纸,火舌舔舐纸钱将它们通通羽化成灰色蝴蝶向半空中蹁跹,祝青云入神地盯着这场蜕变,半晌伸出手,指尖甫一接触,蝴蝶即刻变回纸灰,殊无美感可言。
车载音乐停留在最后一次播放记录上,。盛丰林开门下车分别将汽车引擎与后备箱检视一遍,后备箱里的东西被大幅度挪动过,显然这里之前曾被种种器具塞得满满当当,不得不将原有物品重新排列组合。
他很好奇,去一趟戈壁滩到底需要带多少东西,才让后备箱最深处的积灰都被刮擦殆尽。
盛丰林把祝青云叫到跟前,询问了那名青年的真名后在警务内网里查询相关信息,除了非吸案有些扎眼,其余并无异常。祝青云以为他依然对江晖抱有疑心,便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江晖为人一五一十地对他叙述说明,盛丰林似笑非笑地眯眼听了,不置可否。
江晖关掉手机,抓住卷帘门用力向下一拉,扣好链条锁钥,往城外走去。
八、
第二次出发前祝青云特意请了相熟的汽修师傅过来检查车辆,他实在不想再在戈壁滩里冻上一夜了。
“不完全是。”
江晖没再说下去。祝青云等了很久没有得到回答,温暖柔软的织物垫在身下,他阖上困顿的双眼,仍然不知道那只泡桐花树下的黄狗在看什么。
次日晨他被生物钟准时唤醒,七手八脚换好衣服,临走前江晖往他手里塞了一份煎饼:“别饿着。”
“你觉得不好?”
“算不上。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祝青云转过头,“江暮沉——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江晖与他视线相接,“都可以。随你高兴。”
“嗯。我爸就在那里。”
江晖慢慢地、慢慢地转动画笔,重又画起来。
“他总是很忙。小时候我其实特别恨他,恨他不着家,恨他不能陪我……别的小孩都有爸爸来开家长会,就我没有,乔垣这么点大的地方,同龄小孩在聊什么根本瞒不住,我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的。”祝青云拿开一只手,下巴磕得他手背有些疼。“可怎么办呢,我爸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是警察,是整座乔垣城的,我有怨言也不能说。”
“那天、你拍的……泡桐花。”
江晖掐着他脖颈噬咬他的下唇:“想要就拿走。”
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似的,祝青云毫无阻碍地拿到了相机。他趴在床上一张张翻看内存卡里的照片,江晖点了支烟坐在扶手椅里看他,渺渺雾气缭绕盘旋,顺着他光洁的皮肤向下沉降,又即刻匿避,清晰地显露出流畅曲线。
祝青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甩手就走。江晖一把拉住他:“我的错,你不要生气。”
“我说完了。”
“那就听我说。”江晖从背后抱住他,“今晚别走了。”
盛丰林旋开保温杯一吹气,吸溜喝下一口,这杯水从他早上倒满就没动过:“你跟谁一起去的?”
祝青云低着头把车钥匙挂回盛丰林腰间,“就,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