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辉抬头看他,头扬得极高,看起来有些辛苦。但小孩儿还是显得稳重,对容玉说:“那明年年节之后,我还要来当先生的学生。”
容玉眉尖拢起一些。
他说:“你爹爹会给你请更好的老师。”
二郎大多时候都在昆吾庄里,有仆从陪他玩儿。倒是谢辉,小小年纪,也无人管束他,竟然真的能坚持每天晨起、下山上课,连功课也做得十分认真。
不知不觉之间,容玉到底花了更多心思在谢辉身上。
到二月末,这日学堂下课,谢辉来寻他。
他无力阻止,只能沉浸在此刻的心情之中。割裂、痛苦。但他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痛苦,恐怕不及少夫人万一。
如果他能更果决一些,承认少庄主真的做错,不该将少夫人困在此处。
或者干脆与从前一样,觉得少夫人不知天高地厚,那他都会轻松许多。
这样的神色,落在容玉眼中,容玉的神色淡了下去。
邱辛有所察觉,心底的所有矛盾痛苦又开始升腾。
这样的时候,容玉说:“你去给我买一壶酒。”
邱辛心想,你信与不信,原先也和我没有干系。
容玉说:“你还不下来吗?”
邱辛摸了摸鼻子,跳下去,落在地上。
邱辛沉默。
容玉说:“我去和你们那边的人说,也莫要为难你了。一个剑修,整日跟着我,连修行都耽搁。”
邱辛终于开口:“没有耽搁。”
邱辛屏息静气。
他见容玉在自己这棵树下停下,抬头,看着自己。
邱辛自我安慰:此处枝繁叶茂,少夫人也不一定……
邱辛因此松了口气。
他看少夫人给一堂孩子讲课,看少夫人对大少爷也能温言相对。只是在旁人提起少庄主的时候,少夫人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像是全然不愿意听到少庄主的消息。
邱辛心想,这也……
谢辉比他们所有人都小,偏偏又比所有人都勤勉。有他在,其他孩子便仿若被鞭策。但没了他,就此松懈,也不是好事。
这些孩子记挂的事,倒是与邱辛无关。
他已经陷在为难之中许久,好在少夫人并不理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弯起,仿佛高兴,说:“这样啊,那就明年再说吧!”
容玉看着,摇了摇头。
谢辉道完别,便离开了。
等容玉抬头,谢辉问他:“那我明年来这里,还能见到先生吗?”
容玉看他,回答:“明年的事,还是明年再说吧。”
谢辉听了这话,嘴巴微微撅起一点。
他尚在家时,曾经读过。
只是当时年少,读过之后便放下,未曾多看。
谢辉认真说:“我回去之后问了人,知道那日先生问我的话是出自其中文章。我便要人回去,将此书取来,想要献给先生。”
但谢辉顶着一张稚嫩面孔,容玉听了,实在没法去想太多。他最后仍说“随意”,心里的念头则是,等到明年此时,谢辉多半早早忘了今日的话。
那就无需在意了。
谢辉又羞赧似的笑了下,说:“我那日去先生家中,实在唐突。这两个月,我便在想,要如何道歉。”
邱辛面色微白。
但他又想:可少庄主……少庄主是不一样的啊。
邱辛心下矛盾,又想去找其他人换班。
谢辉听了,眨一眨眼睛,说:“可他们都不是先生。”
容玉:“……”
这若不是个四岁的孩子,容玉恐怕会多想。
容玉起先一怔,觉得自己该贯彻此前所想,不去理会。
但谢辉说:“先生,我要回去了。”
容玉这才记起,对啊,已经是这个时候。
可毕竟不是的。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冬天逐渐过去。
二月末,谢雪明依然没有回来,谢辉和二郎却要离开了。
无可指摘吧。
念头冒出来,邱辛一个激灵。
他清醒又清晰的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邱辛:“……酒?”
容玉思索片刻 ,“莫要太烈的,寻常就好。”
他年纪尚少,但已经和容玉一般高了。
容玉看他片刻,说:“躲了这样久,莫非是终于后悔了?”
邱辛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答案。
容玉看他,抬着头,长发披散到脑后。
黄昏的光线落在他的面孔上,容玉的眼睛呈现出一点浅浅的金色。
他说:“哦?我不信。”
“行了,”容玉说,“你还要躲多久?”
邱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容玉“嗤”地笑了下,说:“尚不如一个孩子。”
邱辛又一次这样庆幸。
而后,恰好看到容玉抱着书,从学堂出来。
邱辛一惊,连忙要藏起身形。他半蹲在树上,不住心跳,回忆自己方才有无出差错,让容玉发现自己的踪迹。正思索间,却见容玉往自己这边走来。
邱辛看他出门。小小的个子,有模有样的背着书袋。起先笑眯眯的,但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踢一踢地上尘土。隐隐约约,邱辛听到一点嘀咕声,好像是:“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唉!”
邱辛已经对于“大少爷年少聪颖”这件事麻木,未有多想。
谢辉的离开,对于书院里大多孩子来说,其实算是一件轻松的事。
容玉觉得荒谬,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
——明年此时,他兴许已经不在这里。
但往后,谢辉又笑起来。
书本身就算得上珍重,那位大儒的批注更是价值千金。
容玉沉默片刻。
他从谢辉手中抽走了书,低头翻看。在这期间,小孩儿的视线落在青年面上,似在分辨什么。
容玉听了这话,静一静,只说:“不用。”
谢辉却坚持似的摇头,把原先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原来他拿着一本书。
容玉看了,一怔,知晓这是原先藏于落霞庄之中的一本,上面还有前朝大儒的批注。
这一次,旁人无语,问他是否要逃避差事。
邱辛自然不敢说“是”,只好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再去容玉身边。
这一回,少夫人仿若并不愿意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