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记得当下这些字形，已经算谢辉天赋异禀。往后还有时间，总能慢慢纠正。
容玉想到这里，在心里稍稍改去往后一个多月的功课，让学生们多抄书。
谢辉埋头苦抄。
这个年纪，能解千字文已经是优秀至极。但落在书写上，到底有些不足。
年纪小，握笔无力。一张纸上，前两列尚能夸一句“不错”。到后面，就成了软趴趴、毫无骨架的字。
最过分的，很多字都缺胳膊少腿儿。
他讲话，还是脆生生的，说：“先生说得是。”
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拱手拜礼。小小年纪，做得有模有样。
容玉心想，这可真不像是一个孩子。
但在这一夜，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邱辛却仿若听到容玉笑吟吟问自己：哦？你想成为他吗？你倒是没有兄长，这样看来，是打算在你家幼弟婚前，就和幼弟的妻子滚到一处……
容玉却似觉得无趣，说：“滚吧，胆子这样小，就莫要来这里了。你愿意给谢雪明当狗，却莫要觉得人人都愿意。”
邱辛下意识想要反驳。
不！他至多只是尊敬少庄主。
邱辛被骇到，后退一步。
他见容玉微微笑一笑，清丽的面孔在月辉之下，有一种出尘的静美。
容玉说：“你总让我想到谢雪明。”
少庄主年少成名，斩魔修、扶弱小。
他或许的确爱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苍生为他而得救，万民因他而存活。
他似意兴阑珊，灵琴在他怀中化作千万莹光，消散在夜空里。
容玉站起，说：“谢雪明算得上什么‘英雄’？‘美人爱英雄’……”他停一停，心头到底涌出一点酸涩。
梅寄江也是英雄。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而又用和缓语气，掩饰自己此前态度。
容玉道：“我知你聪颖，不过四岁，便能背三字经，解千字文。但若要往后有大造化，还是该谦逊恭谨。天大之大，总有你不会、不懂的东西。”
这番话出来，自然是人人都赞同的大道理。别人听了，也是容先生认可谢辉，于是对他要求更高、更加严厉。
容玉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琴声散漫地响起。
他又笑一笑，说：“在迎亲路上，奸淫妻子小叔，可是你说的‘公道’？”
邱辛被容玉注视，心头浮起一点轻微的凉意。
这不是羞，而是气。
他觉得容玉是笑自己只知说些空话、套话，天真不知事。但这毕竟是长辈，他有不满，也不能直说。
容玉笑过了，又问：“什么是正义？”
他眼睛终于有了邱辛的影子。
邱辛莫名紧张。
他尚在舞勺之年，而容玉比他年长六七岁，算得上“长辈”。又是师嫂，这样问话，邱辛神色庄重一些 ，说：“自是为了匡扶正义。”
秀美的青年侧头，眉眼之间神色淡淡，好像他不是在看邱辛，而是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
邱辛手垂落下去，那片梅花也跟着落下，飘到地上。
他知道自己又被少夫人发现。
琴声一样幽幽，少夫人仿佛追忆。
一曲终了，容玉仍然坐在梅林里。
有夜风吹来，吹动了他的长发，也吹起了那落在他发间的梅花。
容玉厌恶谢雪明，对兄长也怀着一份复杂心情。
容清是养育他的人，也是给他最大打击的人。
谢雪明固然曾经让容玉难过，但在那之前，阿兄才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容玉白日讲课，到晚上，从前多是看书，弹琴。但如今，他有了其他念头。自然不能表现太过，但看邱辛再出现，容玉心中计较一番，当晚，又坐在梅林之中。
梅香幽幽，邱辛原先隐在暗处。他看容玉弹琴，有冬末的梅花落下，悠悠飘到发间。
少夫人的一头青丝垂落在地，堆起，宛若远山云黛。
容玉无意中看到，先叹息，知道谢辉虽不用嘴巴回答，可自己问的问题，这小孩儿都写在纸上，认真与自己讲解的答案相对。
这般用心，偏偏……
对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字，容玉也不意外。
又想，为什么他偏偏是谢雪明和阿兄的孩子。
往后，谢辉果然规规矩矩。
容玉再有什么问题，他也不会追着回答，而是在面前纸上奋笔疾书。
只有容玉自己知道，自己方才是怎样的心情。
他这么说，又想：话虽如此，可谢辉从前一定受到诸多夸赞，听了自己这话，恐怕不会开心。
可出乎容玉意料，他眼前，那个在一堂学生里显得分外年幼的小孩儿看自己片刻，很快粲然一笑，再看不出方才的委屈。
同样的年纪，少庄主已经能杀入魔修分舵，救出受困百姓。能上山斩妖，下海擒盗。
莫说邱辛，天下所有年少的剑修，都会对谢雪明心怀一份敬仰。
他们想要成为谢雪明那样的人。
邱辛喉结滚动一下，因这句话而茫然。
容玉缓缓说：“还没和我阿兄通奸，还没将我小叔奸淫的谢雪明……哦，你这就怕了，想跑了？你想跑，却想让我留在这里。”
邱辛牙关打颤。
在过往四年，少庄主四处奔波。
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自己失踪的妻子有多么情深义重。
容玉幽幽问：“你觉得我不识好歹？他将我困住，我便一定要笑脸相对？……这么说来，我若说一句‘思慕你’，你便能与我亲近？”
可除了容玉，又有谁知道梅郎做过什么？
他就那样死去了，籍籍无名，无人可知。
邱辛哑口无言，想说，自然是不同的。
容玉笑道：“若你父亲与你母亲娘家的姐妹通奸，你可会为他伸张‘正义’？”
邱辛脱口而出：“不！”
容玉说：“落在谢雪明身上，倒是‘美人爱英雄’了。”
邱辛忍耐着皱眉的冲动，回答：“自是世间公道。”
容玉问：“在大婚之前，与妻兄通奸，可是你说的‘公道’？”
邱辛一怔。
他听容玉笑了声。
一边笑，一边摇头。
邱辛微微愣了愣，只觉得面颊发热。
这让邱辛懊恼，总觉得自己没能好好完成少庄主交代的差事。
偏偏这会儿，少夫人开口了。
容玉问：“邱辛，你为何要学剑？”
梅花往邱辛的方向去，带着一点浅淡香气，碰到邱辛的面孔。
邱辛微微一怔，低头，将那篇梅花接住。
他再抬头，就对上少夫人的目光。
——可这些又和谢辉有什么关系？
容玉不可能喜欢谢辉，但这不意味着他要为难谢辉。
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儿，不喜欢，不去看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