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想去天地一家春把人接回来,可又想到魏璎珞那个倔脾气定不会乖乖就范,而他心中虽恼她擅作主张,但嘴上却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加之新岁伊始,前朝诸事繁杂,整个三月都忙着兆惠将军凯旋的庆功大典,历时数年的西北战事于去年终于取得决定性胜利,朝廷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振奋不已。随之而来的是络绎不绝的封赏,庆祝和朝贺,他实在分身乏术,也就任着她在天地一家春住了下来,没有再追究。
令贵妃离开九州清晏殿,心中着实也松了口气。
皇帝的小心翼翼她不是没有察觉,也并非无动于衷,相反,她倒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那么鲜活有趣,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永不言败,从不放弃。哪怕曾经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受到他的斥责,可他依旧欣赏她身上那股坚韧的精神和强大的意志力。可如今的魏璎珞,却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再追猫打狗,不再妙语连珠,不再嬉笑怒骂,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连最爱的苏造肉都不吃了,更别提他这个夫君了。
皇帝很苦恼,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永璐的夭折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可他不敢提,也不敢问;加上她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情绪异常敏感,乌黑的大眼仿佛随时准备着盈满泪水,有一次他只是隐隐地劝慰了一句,她就倒在他怀里哭了半个时辰,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昏迷前最后一刻将她拥入怀中的那个人,那双眸子赤红肿胀,眼窝深陷,双目含泪,悲伤中闪着微光,他坐在床沿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亲吻,深邃的目光中带着无限疼惜,唇角努力勾起一个笑容,柔柔道:
璎珞,我们又有孩子了。
她闻言浑身猛地一震,瞪大双眼似不敢相信,双唇几番张阖,终是紧紧抿住,胃里和喉咙里一阵翻涌,惹得鼻子发酸,她倏地把头转向床榻内侧,闭上眼任泪水汹涌而出。
皇帝眼中好不容易散去的阴霾又聚集起来,令贵妃赶紧用手捂住皇帝的嘴,急急道:呸呸呸,皇上胡说什么呢?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笑道:皇上一定会长命百岁,才能确保我们母子平安呀。
你呀! 皇帝无奈,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看着她假装害怕的闭上眼向后躲,也忍俊不禁。
皇帝的指尖由女子额头滑至脸颊,忍不住用手背轻轻摩挲,滑腻的触感让他沉迷。女子在他的抚摸中睁开紧闭的双眼,眼前是一片璀璨星光,她痴痴地沉溺在皇帝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忽见他温柔一笑,喃喃道:真好,终于有了真正的笑模样,朕去年下旨册封贵妃,都没见你这般笑过。
皇帝搂紧怀中之人,紧抿双唇不让抽泣之声溢出:不会的,永璐是朕的儿子,有朕的龙脉之气护着他,一切邪魔障恶都不敢近他的身。
女子在他怀中点点头,又道:臣妾也曾怨恨皇上,仔细想来,是觉得永璐这孩子可怜,来到人世间三载未满,就匆匆离开,什么都没留下。今日得皇上一番肺腑之言,臣妾便知道,除了我这个亲额娘,还有人会记得他,在意他,也就不枉他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傻瓜,朕怎么会忘了永璐呢? 皇帝笑着轻抚她的长发,眼中闪着光。
怀中的女子早已泣不成声,只能死死咬住手中绣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皇帝见她这般隐忍,心都疼得揪了起来,于是更加用力抱紧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
这些日子朕没有急着来看你,是想先把自己的心安置好,你我二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先好起来,才有力气去安慰另一个。当年永琏过世,朕明明心痛欲碎,可还是撑着帝王的尊严和体面,不形于色;立太子的诏书明明早就拟好了,可朕却留中迟迟未发,导致容音黯然神伤,埋怨了朕那么多年。所以,朕这次下了决心,此时此刻,朕不是什么天家帝王,朕只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朕怜爱,疼惜,且十分想念这个孩子。
他将她攥着绣帕的手拉到身前,轻柔的掰开紧握的手指,将琥珀珠子放到她掌心,然后大手包小手,慢慢合上手掌,另一只手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看她眼睛鼻子都哭红了,自己忍不住也跟着眼眶泛红。他努力稳了稳心神,继续道:
皇帝虽早已料定她会有疑惑,可亲眼见到她这副俏皮天真的模样,心中还是不由得一紧,他轻咳一声压下心头悸动,垂首沉思,似在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用辞,又似竭尽全力平复暗涌的情愫,许久之后,才抬起双眸,认真注视着眼前女子,慢慢开口道:
这原本是今年初缅甸进贡的金珀,朕命内务府熔了重制,里面这条细线,是永璐满月时落下的胎发。
皇帝面色如水,静静地从呆若泥塑木雕般的令贵妃手中拿过那琥珀珠子,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长叹一口气,继续道:
嗯。她轻应一声,并不想多说,双眸低垂,不去看皇帝的眼。
皇帝忧虑她心底郁结未解,见她如此回应,更加印证了自己所想,于是心中轻叹一声,扶起她的双肩,脸上顿时换上一副轻松愉悦的神情,挑眉道:朕今天给你带了一件好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鎏金八宝盒子来,打开后只见暗红色的绒布内里躺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金色琥珀珠子。
从桃花落尽到这梨花绽放,时间算起来,已过去整整一个月了;她从天然图画搬来天地一家春,也刚好满一个月。
而她的永璐,也已经离开一个月了。
确切的说,她是从皇帝的九州清晏搬到天地一家春的。
可眼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却让她安心,让她眷恋,本以为自己已是了无牵挂,可见了他还是会心动,见不到依然会想念。
因为相较于死别,她曾与他经历过生离。
在这之前,她以为所谓生离,不过是与傅恒那般,一场大雪就能埋葬了所有往事,以及心头曾经有过的深深悸动。再见面时,可以谈笑风生,却心如止水。
微风拂过,吹散一地柔白,她恍然间看到皇帝身后扬起飞雪,才惊觉自己昏迷那日,落在皇帝眉间的一抹素白,原来是桃花落尽的一片飞羽,彼时她轻触他的眉头,一如当年紫禁城初雪之日,他抱着她入了养心殿,置于龙床之上,也曾无限怜惜地拂去她眉梢上的残雪。
原来世事皆是轮回,只是发生之时尚在茫然,可漫长的人生自会给出合理的答案。
这些年经历的生离死别,是否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数,只是时机未到,还不曾被参透看破?
她在他怀中倏地抬起头,迷惑不解地问道:皇上知道什么?
皇帝望着她,笑而不语,轻拢她鬓角的碎发,半晌才低低在她耳边道:朕也想你了。
女子双颊霎时绯红,复又把脸埋在皇帝胸口,喃喃道:皇上骗人,若真想我了怎么这么久才来? 她语气似有愠怨,可环住皇帝腰身的双手又收紧了些。
这日春光正好,令贵妃懒懒地靠在院子里梨树下的罗汉榻上,嚼了几颗河西沙枣,手中的志怪话本翻完了,被随意丢在一边,她拧着身子把下巴抵在靠背上,伸出手去接树上飘落的梨花,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随风飞舞,抬首瞥见树上绿意渐浓,待这梨花落尽,春天也就要过去了吧。
远处传来疾疾的脚步声,听得出是常年精于弓马骑射之人才会有的稳健和矫捷。她轻笑回眸,那人转眼已来到身前,她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依旧风姿俊朗,气宇轩昂,瘦削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耀着星芒,任春日灿烂的阳光也无法夺其分毫,他唇角微弯,笑意浅浅,那一刻心底的冰雪都被融化,天上人间只余一片明媚。
令贵妃痴痴的看着皇帝的脸,她已有一个月未见到他,自顺嫔事件后,他们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她竟不知自己心底的思念竟如此深切,嘴边漾起笑容,眼眶却泛了红。
住在九州清晏殿的那些日子,她总是用过晚膳便早早上床安置,皇帝陪她吃完饭,会返回前殿处理政务,戌时一过便回来就寝,她那时不愿搭理他,每每都翻过身背对着他,他也不在意,换上寝衣脱了鞋子直接从背后拥着她入眠。
烛火吹熄,窗外月光清冷,树的影子顺着床内侧的墙面蜿蜒生长,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静谧的夜更显幽静。黑暗中二人默不作声,只有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交相起伏,令贵妃浑身僵硬的任由皇帝搂着,不一会儿,随着身后一阵细微的叹息,她突然感到一阵温热的暖流由耳侧顺着后颈慢慢淌下,伴随着皇帝微弱的哽咽声,仿若已自控至极,可身体还是抑制不住轻轻地颤抖,她的身子在他略略收紧的臂弯中渐渐软下来,缓缓闭上眼,不再抗拒。
她睡不着,可又不想让皇帝知道,于是只能闭着眼调整呼吸,让它慢慢变得均匀,皇帝以为她已熟睡,在她额头轻吻后蹑手蹑脚地披上外衣,去外间继续批折子,她在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寝殿内的那一刻倏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青石地砖上,反射出幽幽的冷光,殿门紧闭,可门缝仍透进外间烛火燃烧的光亮,一暗一明,一冷一暖,两种光线交织着,像无处安放的心事,无奈又煎熬。
<h1>春逝</h1>
四月天,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今年圆明园的春天姗姗来迟,自从三月初降了一场寒霜,大地才从沉睡中苏醒,开始迫不及待展示它磅礴的生命力,只短短一个月间,枯树爆出新芽,绿意浸染枝头,繁花竞相绽放。微风吹过,满树芳菲摇曳生姿,抖落一地姹紫嫣红。天地已摆脱了冬日的阴冷萧索,开启了新一轮的生机勃勃。
小十四骤然离世,她内心深处积着无限悲恸和怨恨。她醒来已是三日之后,永璐的丧事也已经办完,她连孩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她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也是皇帝体恤她,怕她悲伤过度伤了身体。可道理她都懂,感情上却无法接受。忆起先皇后在七阿哥去世时曾怨皇帝无情,听明玉说当时皇帝派人硬生生的从先皇后手中夺走了七阿哥的遗体,帝后二人大吵一场,最后先皇后被绑在寝殿之中,独自痛苦绝望。
她想起这些就禁不住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吱吱作响,想立即冲到皇帝面前质问他,将满腔怒火和满腹哀伤发泄出来。但肆意的宣泄也许能暂时缓解一时的坏心情,可那些不负责任的话一旦脱口而出,受到伤害的只有眼前这个同样悲痛欲绝的男人啊。
永璐的死对于他,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一年之内,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他的悲伤和痛苦,其实一点都不比她少。
为此他找来叶天士,想寻些有用的建议。可叶天士杵在那里抓耳挠腮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了几句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帝妃之间要多沟通之类可有可无的话,皇帝气得差点又要拿茶盏掷他,若不是看在令贵妃这一胎还需要他照抚的份儿上,简直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紫禁城去。
皇帝看着他哆哆嗦嗦软着脚离开的背影,心里更气了,说什么多沟通,他若是敢亲自去问的话还用特地来问他?还有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更不像话,他要上哪儿给她找个一模一样的永璐回来?想起这个儿子,他心里忍不住一阵抽痛,他颓然地靠在御座上,双目微阖,抬起手轻揉发痛的太阳穴,不住地叹气。
没成想不出三日,令贵妃便趁着他返回紫禁城处理政事时自行搬到了天地一家春。皇帝回来之后大发雷霆,留守九州清晏殿的德胜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只说令贵妃决定要做的事连皇上都拦不住,更何况是他们这一帮奴才?这番话一落地便立即遭到师父李玉一记恨铁不成钢的刀子眼,皇帝的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既尴尬又难看。结果不出意外,二人屁股受苦,只不过德胜的是被慎刑司打的,李玉的是被皇帝踹的。
令贵妃自此便在九州清晏殿住了下来,皇帝怕她触景生情,不准她搬回天然图画,执意留她在身边亲自照看。他自己白日里在前殿处理政事,日落后便回到后殿,陪她用膳就寝。
她自苏醒之后,就变得恹恹的,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三魂走了七魄,再不复往日的生龙活虎,古灵精怪。连孩子们来看她,也是懒懒地应付着,面上虽笑着,但眼里依然冰雪未融。
皇帝很心急,这样的魏璎珞是他不熟悉的,从前与天斗与地斗,气得他锥心刺骨,后来想尽办法争宠,花样百出让他爱不释手,分开时狠话说尽,伤得他痛彻心扉,冰释前嫌互表真心后,这几年二人更是蜜里调油,几乎腻到骨子里。
在五福堂传来噩耗时,她眼前一阵发黑,强忍住喉咙深处涌起的甜腥,扯起步子就要往屋里奔,珍珠和小全子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她挣不开,动不了,张着嘴却吼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太医院的御医们一个个伏在她身前,满院子的奴才跪了一地,震天的痛哭声和叫喊声在她耳边轰鸣,她徒劳地挣扎着,视线渐渐模糊,在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之前,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的主人,拥有这世上最明亮的双眸, 可此刻它们却变得混沌哀伤,她在恍惚之间看到他身后扬起漫天银白,她颤颤地抬起手轻轻抚去他眉梢上的残白,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轻轻道:
皇上,是下雪了吗?
从昏睡中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女子听罢竟撅起嘴,低头扯着皇帝腰上的玉带:若是皇上答应臣妾,这胎之后就不再生了,臣妾天天这样笑给您看。
皇帝闻言又气又无奈,捏住她的下巴与她对视,咬牙切齿道:你还好意思说!这孩子怎么来的,你还不清楚吗?
女子吸了吸鼻子,埋首在皇帝怀中继续道:臣妾这些日子想明白了一句话:向死而生。若死亡即是终点,那就没什么可怕的,逝去之人,只要活着的人还记得他们,他们就不算离开。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也许将来,皇上和臣妾还会经历这样的离别,可臣妾知道,无论前路有多难走,皇上都会陪着臣妾,是不是?若最终的那天真的来了,臣妾自私,希望走在皇上前面......
魏璎珞!皇帝倏地扶起她,双手紧紧捏住她柔弱的双肩,长眉拧成结,目光深沉的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朕命令你不许再说那个字,也不许再有那样的念头,一丝一毫都不许有。
见她扬起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眼中还透着懵懂,他的心又软了下来,语气也变得轻柔,好生劝慰道:朕也明白了一件事:注定要发生的坏事,就不要去想它。若说起来,朕比你大十六岁......
这珠子朕熔了两颗,一颗放在你这里,另一颗放在朕随身佩戴的香囊里,朕此生无法看到这孩子长大成人,那就让他来陪着朕,总不至于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
皇帝这番话用心良苦,情深意重,女子握紧手中的珠子,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他双目炯炯,尽是温柔,明明已过中年,可此刻眼底眉梢间却似少年正在等待着心爱之人的回应般焦急忐忑,一时间所有的困惑和不平都被治愈,她的心被熨帖得又软又暖,她捧起男人的脸,凑上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定睛看了看他,然后又亲了亲,随即扑倒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的团龙纹绣上轻轻画着圈,虽然已是极力平复,可开口时还是透出了哭腔:
臣妾替永璐领了皇上这恩典......这孩子与我们的缘分浅,留不下,早早就去了极乐世界。臣妾有时想,那地方许是真的美好吧,不然为何臣妾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往那里奔?只是永璐还那么小,临走时又没有亲人在身边,这一路凶险未知,他该有多孤单多害怕?臣妾心里好难受。
朕知道永璐的死是你的心结,你心里苦,想要寻个答案,朕又何尝不是?所以朕不想对你说什么逝者已矣之类的废话,倒是想让你痛哭一场,打朕骂朕都行,也好过你在朕面前强装笑颜,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底早已万念俱灰。
皇帝见女子倏地偏过头,长睫低垂掩住眼中泛起的晶莹泪光,胸口起伏,呼吸渐促,复又低低道:
永璐是你我二人的长子,朕曾暗暗给予厚望,但不知是否是这份隐隐的期待,反倒折了这孩子的福气,朕十分自责,内疚不已。朕既想让你将心底痛苦和愤怒尽数发泄,可又怕......怕你像当年容音那般,问得朕哑口无言,因为你问朕的问题,朕也不知道答案。
令贵妃自得宠以来,皇帝和太后赏赐下来的奇珍异宝自是见过不少,这枚琥珀珠子乍看上去并无特别,可皇帝此刻脸上那兴奋又犹豫的神情让她对它生出了几分好奇,于是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将它拈起来仔细品赏。
这珠子通体圆润,晶莹剔透,淡金色的光泽如阳光般明亮。浑圆透明的珠子没有一丝瑕疵,只是在其中间隐隐可见一道阴影,女子将它对着阳光细细查看,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浸染开来,果然,这琥珀珠子之中有一条细细的线。
女子转头看向皇帝,她深知他拿到她这里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的上品,这枚珠子有如此明显的瑕疵,想必一定另有深意,所以她并未发问,只是歪着头朝皇帝眨了眨眼,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可与皇帝的分离,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那些年生生分离隐忍不见的煎熬还不时在心头萦绕,压抑,忍耐,期盼,失落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彻骨的思念像一张大网,将她牢牢锁住,越挣扎缠得越紧,断不了念想,又不得相见,这甚至比死亡更加折磨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试一次了。
想到这里,她更加拥紧皇帝,唇齿相依之间,感受着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皇帝察觉到怀中之人愈加热烈的回应,气息已是不稳,可又因念着她此刻的身体,不敢过分唐突,于是只能勉力自持,不让自己将人压到塌上去。
最后,还是皇帝轻轻扯开了些许距离,二人抵着额头,缓缓平复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轻轻开口道:你的心情可是好些了?
可那失去至亲至爱的伤痛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她挨过一次又一次,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开,先是姐姐,再是先皇后,直至去年失去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如今又是稚子永璐,伤痛让她的心遍布沟壑,一层层加深,怎么也填不平,怎么也愈不合。
若人生来就是为了分离,那又为什么要相遇,离开的人又算是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质疑生而为人的意义,想不通,又说不出,所以一直郁郁寡欢,不言欢喜。
皇帝微微向后错开身子,盯着怀中小人儿,只见她玉面含春,眉目如画,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粉色,皇帝心底柔情泛滥,一时难以自抑,低头轻吻住她的唇,起初只是浅尝,流连几番后,舌尖叩开她的贝齿,深入檀口与她缠绵,他在她的唇齿间一边喘息,一边低语:真是没良心,当初是谁瞒着朕搬走的,嗯? 说罢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以示惩戒。
她哎呦一声,吃痛低吟,抬起粉拳捶打男人肩膀,可那人不为所动,依旧霸占着她的唇舌,深吻不休,似要将这月余的相思都化入对方口中,融进彼此心底。
女子任他这样吻着,藕臂勾住男人的颈项将他拉得更近,之前从未觉得亲吻能这般心醉神迷,气息交融,香唾交结,内心似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将二人紧密缠绕在一起,不想分离。
皇帝见她这副笑中含泪的样子,一时怔住,赶紧大步上前,将人轻轻揽在怀里,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小腹,柔声道:是不是这个孩子又闹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道:没有,他很乖的,臣妾只是......只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皇帝低头仔细倾听,可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看着她嫣红小脸,一脸羞涩,皇帝心下了然,搂紧怀中佳人,轻笑道:嗯嗯,你不必说,朕知道的。
令贵妃在皇帝寝宫调养身体,不但未见成效,郁结之症反有加重之势,皇帝心急如焚,脾气愈发暴躁。她在里间修养,白日里听他摔杯子,申斥人,踢屁股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无论前殿里是怎样的暴风骤雨,这男人走进内殿时永远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她放下手里的绣绷,轻轻倚过去靠在他怀里,余光瞥见李玉眼中含着泪,一瘸一拐的兀自把殿门关好。
她知道她再待下去,只会更加鸡犬不宁,相较于他人的抚慰,她更需要的是自己的独处,需要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慢慢理清心中千头万绪。于是那日皇帝回紫禁城处理政务,前脚刚离开,她便立马命人收拾东西,毫不犹豫地搬到了天地一家春。
令贵妃在天地一家春一住便是月余,这期间皇帝忙于前朝政务,并没有过来看她,但每日都遣了德胜过来问侯,这段日子虽然政事繁忙,但回部献俘,西北凯旋,自是有不少稀罕物件进贡朝廷,皇帝人虽未至,但三天两头的总会派人给她送些好吃的好玩儿的,新疆的葡萄干,和田玉,羊毛地毯,宁夏的枸杞,银器,贺兰砚,甘肃的药材、皮张,天水雕漆摆件,流水般的赏赐络绎不绝地进了天地一家春,后院的小库房都快装不下了。
暖风拂溪水,翠波生涟漪,满目皆春意,无处不温柔。
令贵妃斜倚在院子里的罗汉榻上,头上只松松地挽了一个髻,一袭鹅黄色的汉服飘逸轻盈,垂落于紫檀脚踏边,与落在地上的花瓣散在一处,相依缠绕。
身后的梨树已是花团锦簇,清风拂来,柔白的花瓣随风起舞,清清浅浅,洋洋洒洒,散落一地洁白,带着香甜的芬芳,点点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