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润意识到冯江天在等待自己开启那个真正的话题,她们两个都共同忽视太久了的话题,他赶紧说出来:
你还有什么要对林若南说的吗?
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却少掉了他预想中的气势和义愤,显得轻飘无力,甚至像个局外人在探知别人的隐私八卦不,不是这样的。和润想起林若南那眼睛红肿的样子,他低头不停地翻找着给他的什么东西,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抑制眼泪的时间。那样子激起了和润的怜悯和悲伤,他知道林若南是个不爱哭的人。
啊。她住了嘴,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不知怎的让和润突然很想关心一下自己的眼角睫毛到底有什么风情,他听到她简短地为自己的话做了个总结:你的睫毛就有那种美人的风情,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总是会对细枝末节的地方有些偏执,别见怪。
我们这种人!和润不能不细致地品味着从那口洁白的牙齿里说出来的带着油墨气味的黑体字。她把这五个字说得又像是一种自谦和俏皮,又像是拉开距离的自傲,和润在这两个感觉之间模糊地摇摆。
但是,一个风度翩翩、家喻户晓的女人这么真诚地赞美着你,和润很难不承认自己受用。和润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的睫毛,没人说过这点。不过和润确实爱惜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引起过父亲的遐思和追忆,他小时候听到过两次父亲抱着幼小的他,对镜说你的眼睛和你妈妈一模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在他的回忆里清清楚楚,简直像他生造出来的。可和润坚信这一幕发生过,尽管父亲在他记事后再也没有说过关于母亲的话题,但他去世也没给和润一个再次确认的机会。
哦,和润,你的睫毛很好看,像玛丽莲梦露。她关切的眼睛凝聚在他脸上,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和润张了张嘴,又措手不及了。他听说过玛丽莲梦露,她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觉得玛丽莲的美在于她的身材和笑容,但一个美人的魅力更多在于细节和润,你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吧?我这里用了美人,就是希望你不要有性别之偏,美人之美在于人,不在性别。
所以他和冯江天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胡同口,他抬头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街上的行人。一个穿着黑棉衣的女人朝着他这个方向走过来,他有所预感,两个人对上视线后,女人露出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笑容,直直朝他走过来。
和润吃了一惊。因为林若南的关系,他心里已经把冯江天本人预判成了一个委琐卑鄙、衰败老朽的女人,他没想到冯江天本人确实风度翩翩又谈吐得体。谈吐得体,这四个字绝不是随便说说。她有一口非常漂亮的普通话和洁白的牙齿,和润说不清哪个更让人注意。她嘴里每个字吐出来都让人觉得像是字典上黑体印刷出来的一样带着好看的形状和油墨的香气。同样的话别人说是含混的、随便的、不确定的,说一句话像是吐口痰一样随便,而她说的话却是深思熟虑的、有内容的,尽管那内容就只是一句简单的你好,小同志。
和润第二次惊讶就是被她这老套的称呼方式。小同志这三个字轻轻戳了他一下。
冯江天愣了许久才说,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后来我让伊夫回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林若南的脸色变得很悲哀。他说所以我应该为这种事感到高兴吗。
冯江天愣了一下,她说这不是重点小南,再说伊夫他过了几天就回国了。
所以他不回国呢?他留下来呢?
他是个法国人中文都不会说,冯江天开始失去耐心,她不明白为什么林若南开始无理取闹。
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她说,我会有生理需要,可是我的丈夫有时候却拒绝履行义务,我只能这样。冯江天对林若南毫不藏私地说出自己的心理,她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林若南看来有些孩子气的无奈和别扭。她的丈夫看到过她这个样子吗? 那些男人呢?那些围着她要签名、要采访的人呢?林若南心头被压满了,他不愿意说那是虚荣心被满足的快感,他有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要保护这个鲜少出现在人前的小女孩冯江天。他对这个小女孩升起了一种无关情爱的怜爱,这是他连冯江天本人都不准备告诉的秘密。
他也没告诉和润。和润只知道林若南终于在她与别的男人不断周旋的趣事里,把自己献给了她。那三天冯若江欣喜若狂,没有让林若南离开宾馆。在林若南身上她焕发了前所未有的青春。她们如同海浪和巨石,狂风与翔鸟,在暴烈和冲击中纠缠着,林若南几乎要晕过去。在那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自慰过。他的纯净让冯江天更加惊喜。
林若南只字未提让她离婚的事,他不想把事情露出任何交换的苗头,在他看来那是一种玷污。但在冯江天继续向他讲述那些趣事的时候,林若南不得不打断了她。他不想再听她和别的男人是怎么做爱的了。
那是一个最最纯洁的少男的吻,直到今天林若南仍然没有后悔过那一举动。他觉得这样的初吻已经足够载入史册,和润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在楼下抽烟的冯江天其实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但她仍然被那种青涩的柔情打动了。她和林若南保持了两年的通信,在这期间林若南保证每次她们见面除了聊天什么都没有做过。一切都停留在那一个吻上,那个吻开启了她们的关系也封缄了一些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冯江天在讲,林若南倾听,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和她的生活比起来,他的又是多么枯燥乏味、不值一提啊!
她在全国各地拍戏、开会、访谈,有过很辛苦的时候,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不乏向她投怀送抱的男人。她详细地向他讲述他们是怎么在她面前露出种种有所求的丑态,她没有看不起男人,在她眼中他们是有趣的。她一边和他们周旋、亲热着,一边心里想着回来如何向林若南她最特别的小朋友诉说这种趣事。
<h1>开往北京的列车</h1>
发生在八十年代的一件小事,架空,架得特别空。
从乐平到首都只有几百公里,和润买了一张火车票花了十一元三角。他攥着那张票看着窗外,离他站在冯江天面前还有四小时。
林若南和冯江天认识在三年前,那时候林若南也才十八岁,冯江天已经是知名的演员、导演,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她自导自演的那部电影红透大江南北,到处都有人请她去演讲、访谈,也包括了林若南的大学。
在会场上她们第一次见面,冯江天没注意到林若南,他混在要她签名的人群里一点不起眼。然而林若南落在人群后面退后一步的时候,冯江天却注意到了他,并叫住了他。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能管住我的人。冯江天在信里是这么对林若南说的。她也当面对林若南说过类似的话。她们再次见面是在北京,冯江天说她来这里开会,非常希望能够再见到林若南一面。林若南知道他无法拒绝,于是他就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大学生,跑来和年长的名人会面,她们谈了什么林若南没告诉和润。冯江天送林若南回宾馆的时候,他上了楼,却怅然若失。然后他往楼下看,发现冯江天就在他窗户底下站着,叼着一支烟,沉静地看着他。那一瞬间林若南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俘获了,他对这个年长他二十多岁的女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柔情和怜爱。他知道这样很不理智,但他必须这样做。他下了楼,扑到她怀里,把一对青涩的唇瓣印在了女人脸上,还因为慌乱和恐惧找错了位置,根本没对准嘴。
你的睫毛像玛丽莲梦露。和润的脑海里回响着这句话,从没有人这样夸过他。他可能会把这句话记一辈子。
母亲的眼睛也会有这样的美人风情吗?母亲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个一脑袋金发的外国女人。
冯江天又不说话了,她低头点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空出来一小段合适的安静。
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和润,仿佛希望得到他的肯定,而和润没法张嘴反驳,他被这一番新奇的美人睫毛论吸引了,何况作为当事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不显得自己不够谦虚。
我最欣赏玛丽莲的地方就是她的睫毛,人说万种风情悉堆眼角,这眼角就是睫毛决定的。她的风情就是被睫毛烘托的你看过她的电影么?
和润感到一阵尴尬和没必要的羞惭:没看过。
我们走吧。和润硬邦邦地说了一句,又开始在心里温习草稿。
你还有什么要对林若南说的吗。这是草稿第一句。和润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冯江天看了过来,她们停在了一个路边的长椅上,背后就是陶然亭公园的角门。
要是他会说中文呢?是不是我就没用了?林若南已经感觉到泪意了,但他不想哭,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咄咄逼人,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泼夫骂街。
你到底想说什么?冯江天问。
我想说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娶我吧,天姐。我不想做个偷偷摸摸的人。我不想把那些本来是应有的东西变得像我偷来的一样。
那天冯江天说的是一个十五岁的法国男孩,来中国探望他的姑姑,他姑姑是当地的一个文化工作人员。剧组在那里拍戏,当地的文化官员非要请剧组吃饭,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见她。那个法国男孩就跟着他姑姑一起来了。在饭桌上,他很少说话,但来自少男的羞怯目光不停地向他投过来,当天晚上他就敲开了她房间的门,结结巴巴的汉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意思,但那双玻璃珠一样剔透干净的绿眼睛可以。
他躲在人群后面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你,小南,我的小猫,小鸽子。冯江天说,你们都有一种无拘无束又被什么困住的忧郁,让人想上前询问、解救。这是很难得的,小南,我遇到了你是我的幸运。
林若南就是在这时候打断了她。他不理会她的动情,冷冰冰地说,所以你遇到那个法国人也可以变成你的小猫小鸽子,是吗?
林若南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他别无所求。他有着来自萨福的岛屿上的最朴实无华又优美纯洁的一腔热情,他只为了那种和冯江天之间灵魂的互相吸引他相信那是存在的。
冯江天也会向林若南提到自己的丈夫。她们结合于上个十年,一些特殊的时期,两个人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在他之前她遇到过一些男人,但都不能陪伴她很久,只有那个勤恳又能干活的男青年,最终成为了她最后一任丈夫,并一起养育了团团,她的女儿。
她并不避讳提到自己和他在床上的不和谐,她很少能高潮。她们更像是搭伙过日子的战友,而这个男人正在一天天变得歇斯底里,曾经在劳动里显得可贵的品质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尖酸刻薄、疑神疑鬼、唠唠叨叨。在冯江天描述里,她的丈夫更像个她不得不应付的任务,所以她才会想在那些投怀送抱的男人身上寻找一些别的东西,起码是真正的高潮。
电话里冯江天的声音透过电波传过来,和荧幕上、收音机里听到的全不一样。和润几乎没认出来那是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大明星冯江天。她听上去和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差不多。她说的话却很有技巧,哦哦小和吧,你来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好的那就中午见,我请客!一定请客,好的连声不迭的客套让和润冷笑,他知道对面是她的丈夫和女儿。
冯江天本来想在宾馆见他,和润拒绝了,于是她们约在了宾馆后头的一条街,顺着胡同慢慢能走到陶然亭公园。
不为了林若南,和润作为一个长得太漂亮的男孩子,他敏感地排斥和陌生女人在宾馆这样的地方一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