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薛安澜不知为何,看到林阿娘的瞬间,就止不住眼泪,捂着脸大哭,让身边的白不知所措,只能抱着他。
林阿娘将两人接回了自己家,给了他们新衣服换,在他们洗澡时泡了一壶暖茶。她沉默着听薛安澜倾诉,他是怎样发现自己喜欢同性的,怎样遇上白,怎样爱上白,怎样带着白逃出妓院,又是怎样被自己的父亲和私塾先生赶出来的。
“俺不太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从来没有想过有这回事儿。”林阿娘半晌才道,“但俺认为白说的没错,爱不是病。你们要是没地方去,先住我这儿,正好俺一个人在家寂寞,有两位小伙子陪着也挺好!就像俺的儿子一样。”
他们没了去处,无处躲雨,在一间废弃的屋子前,蹲坐着靠屋檐避雨,湿透的衣服千斤重,在他们身上沉如顽石,但没有人担心未来。
“一切会好的,白,我会想办法的。”薛安澜吻了吻靠在他身上的白,在湿润的额上留下一个潮湿的亲吻。
雨最终是停了,灰色的天看起来像没有色彩的油画,只有被雨水打湿的植物变得更加娇嫩鲜艳。
外面的光变得刺眼起来,是黑夜的另一种形式,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红日挂在天边,干燥的夕阳光照着大地,与房间里的液体无差别。
白在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抽干了,像失去了海水滋润的黎明沙滩,跟地上生命流逝的薛安澜别无两样。
“你还爱我吗?”白问。
他眨了眨眼睛,将膜挤压成水,恢复清晰的世界,专注地凝视着枝头的小鸟,他还没走到窗前,右腿就传来一阵剧痛。白瞪大了双眼,怔怔看着拿着木棍砸向自己的薛安澜,跌坐在地上,疼痛比意识更快地流遍全身。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薛安澜竟是流下了眼泪,手里的木棍抬得高高的,落下时甚至看不清模样。
白尖叫着,哭着,躲着,却被疼痛钉在了原地。他看着那抹金黄色的阳光,将地上那块粘着木屑的陶瓷碎片照得发亮,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小小的、小小的彩虹,在他心里升起。
人生是一条不断前进的直线,在白这里却是永远无法走出的圆形。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薛安澜将白带回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白,你不能离开我……”
“我只是想要出门。”白站在原地,看着被自己划破的破碎的木板和窗户纸,那泄下来的阳光看起来触手可及,又遥远得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什么相爱,你这是被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迷了魂!”薛晏文指着两人,手在颤抖,“这是病,这是病啊!得了病不治,还变本加厉……今天,如果你薛安澜不把他赶出去,你就跟着他滚出薛家!”
薛安澜双眼被泪水模糊,双手拽着薛晏文的衣袍,不明白幼时总是带他去买糖画人的父亲怎么了,只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位男孩,就这样轻易不要他了。
“这不是病,父亲,爱不是病。”他丢下这句话,最终松开了薛晏文的衣角,也松开了儿时的依靠,牵着白离开了。
“没关系的。”白淡淡地笑说,胸腔还在起伏。
“白?”一个噩梦般的声音坠地,白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一脸错愕的薛安澜。他牵着一位脸上挂着泪痕的小孩,那小孩看见大夫,飞奔过去扑进怀里,软糯糯的声音叫着“爸爸”。
薛安澜恢复了一贯的笑容,对那位大夫说:“覃大夫,小晓放学跌了一跤,我看他哭得可怜,就顺道送他回来了。”
薛安澜不在的时候,白才敢走到窗前,透过缝隙看看外面那颗大榕树,在窗框里像是永恒不变的油画,是那么美,那么令人向往。
白只觉得有股强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爆炸,他抓起一旁的上次留下的花瓶碎片,用尽所有力气砸开木板,就好像石头落入河面,溅起锋利的涟漪。他费劲地从自己砸出的口子逃出外面,洁白的腿被木头渣划出一道血口,但他从未如此快乐。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地,只知道绕开薛安澜回家的路线,避开私塾的街道。久违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白。
白看着递到他面前的、与那天几乎一样的糖画人,觉得自己那根手指湿润了,心上有小孩在跳皮筋。那是他爱的人。
薛安澜举起一只手,笑着说:“回来慢了,融化了。”然后将粘着麦芽糖的手指伸进白的嘴里,带着甜味与苦味的手在他口腔里搅动,夹着他的舌头,自己轻轻咬了上去。这是他爱的人?
白低头看见自己的肚子被撞得突起一小块,想到了那天的男人们,想到了妓院里的嫖客,想到了仓库里的养父。
白在厕所里,自己伸手去掏海。这里比妓院还糟,疼的时候没有药。薛安澜在外面催促,白没有说话,只是呆站在镜子前,挪不动腿,也不愿动。镜子里的黑发男孩是谁?他不认得了。
门外的人急了,猛地推开门进来,粗鲁地将白扯进房间。“我是担心你。“他这么说。
薛安澜见白不高兴的模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环着他的腰。以前的白喜欢靠在薛安澜身上,像靠着山一样有安全感,现在却觉得这是种负担。薛安澜不是想要他开心,是想要自己安心。
他尝试着说服薛安澜不要锁门,但都徒劳无用。一次把薛安澜说急了,他大声质问白是不是要离开他,然后把手边的花瓶砸在白面前。白看着面前的陶瓷碎片,好像看见了自己破碎的心。薛安澜踩上了一脚。
大概过了一个月,每到夜晚的时候,薛安澜就翻过身,抱着白,他的嘴巴贴着白的后颈,手往下摸,嘴里还哄着:“很快的,白,就一次。”
每当薛安澜裸露地摸上白的肌肤,白就开始发抖,后来变成了心在抖,身体被他翻正过来,透过洁白的天花板看见了妓院的旧紫色。他被薛安澜填满,却感到了巨大的虚无,仿佛在大海上跟着波浪起伏,看不见前方的孤岛,浪花拍打他的脸、他的身,有海流进里头。
“别人也进不来。”薛安澜笑道,“外面太危险了,我不能让别人再来伤害你,你受的苦够多了。”
“但是我出不去,安澜。”白说,想要下床,却被薛安澜按了回去,将手里热气腾腾的饼送到他嘴边。白没有吃,只是重复了一遍,“我出不去,安澜。”
“我怕你到处走,外面不安全。”薛安澜平静地说,脸上没有起伏。
“我爱你。”薛安澜没有迟疑地回答。但他知道一切都变了,这句“我爱你“也没有从前那般如瀑布涌出,他直坠湖底。
静下来的世界让人感到害怕,白不愿说话,薛安澜也把话说尽了。他洗完澡,将白压在身上,从脖子开始亲吻,手伸进衣服里时,白就崩溃地大哭,逃到房间角落,把自己涂在墙上。
薛安澜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的肺好像坏掉了,在窒息的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不见底的深渊,黑漆漆地填满了恐惧。白像个婴孩一样蜷缩成一团,仿佛还在襁褓中,以这个姿势进入了梦乡,薛安澜这才敢触碰他,将他抱上床。
“好,我们回家。”薛安澜抱住了白,后者颤抖了一下,最终平静下来。
薛安澜心里很茫然,不知哪里才是他们的家。林阿娘那是不能回的,暂不提林家人是否同意,那个地方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噩梦。父亲——
“回家吧。”薛晏文开口,转身先走,又停了下来看着他们,示意两人跟上。
白醒了之后,令薛安澜更加痛苦,他不敢直视白的眼睛,原本存在眼珠里的星都被吸进了黑洞。白不说话,薛安澜也说不出话来,白不吃饭,薛安澜只能一口一口喂他,白在哭,薛安澜想要抱他,却被他尖叫着躲开了。
到了深夜,白就将脸埋进枕头里哭泣,被棉絮包裹的哭声沉重得像是海底发出的,薛安澜躺在隔壁,希望自己能沉入海底找到白,可自己却在更深一层被掩埋。
两个人身处不同的地狱。
尽头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的笑声与斥骂声,像是当头棒将薛安澜敲醒,他立即想起白来,将林阿娘放在地上,颤抖着走向那个房间。
这是他和白住的房间,薛安澜站在门口,听着模糊的声音,脑袋充血。他小心翼翼挤出门缝,就瞥见了地狱。
一群男人围着白,他们赤身裸体,将白压在床里,侵犯他,辱骂他,用各种龌龊的事情羞辱他。白身上布满了荆棘一样的红痕,刺痛了薛安澜的眼睛,他的哭喊声都是哑的,到后来被人堵住了嘴,前后左右都是痛楚。
“父亲?”薛安澜大惊失色,慌忙松开了白,“您怎么、怎么回来了?“
薛晏文捂着胸口大喘气,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磕磕巴巴说道:“大家都问我,什么时候发财了,请得起仆人服侍了……我就奇怪了,想,难道我儿子让我住学堂,就是为了偷偷请个仆人?然后我就回来看看……天呐,儿啊!我那些给你看病的钱,你拿来给、给他了?你在我们家养一个男人?”
“父亲,你听我说……”薛安澜和白上前想要扶着薛晏文,后者却拍开了白的手,怒道:“你不准碰我!也别妄想着迷惑了我儿子一时就能姓薛了!”
白拿在手里的麦芽糖逐渐融化,黏在了手指上,薛安澜低头含住了他那根手指,是甜的。他们旁边有小孩在跳皮筋,落地清脆,那一刻,白觉得自己的心跳跟皮筋触地的声音同步了,在他耳边一样的响亮。
回到家后,白的脸色依旧不好,薛安澜决定明天早些时候回来,像小时父亲那样带着白去集市逛,将他想要的一切统统满足。
已然是秋季,到了下午,风便开始呼啸,带着季节的凉意扫过每个路过的人,抚摸着他们的脸庞,与落叶起舞。薛安澜让学生们早些回家,孩子们欢呼着,连书包也来不及背好,熙熙攘攘就往外跑,迎着太阳,与风拥吻。
他们坐在裁缝铺门口,白看着手里有自己脸的糖发呆,薛安澜凑前亲了口糖画人的脸蛋边缘,将白弄得耳根都红了。
“再不吃,就要融化了。”薛安澜摸了摸白的脑袋。
“是我的错,安澜。”白转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果不是我……那个男人就不会找阿娘的麻烦……”
“我说不要这个男的做的东西!”一个男人吼道,“好好一个男的,在这跟个女人一样,成何体统!要么林阿娘你自己重新给我做一套,要么我再也不来你们家光顾!”
白手里攥着一件衣服,脸有些红,薛安澜知道这是他生气了的表现,可碍于林阿娘的面子他不敢说话。
“那你以后都别来了。说完女人又说男人,你可厉害,大人物咱这小铺容不下!”林阿娘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是的,父亲。”薛安澜终于胆敢扭头去看父亲,这一眼,就让他的嗓子哽住了。
薛晏文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少许的黑发与白发纠缠在一起成了灰,脸上像被风吹皱了一样,与上次见面比起来苍老了许多。
“你开心嘛?”薛晏文含着眼皮,不大的声音在薛安澜耳朵里像是啜泣。
“安澜,安澜!“林阿娘的语调轻快,指着地上的大麻袋对刚回家的薛安澜道,“你父亲托俺给你的,他还问俺你的状况,俺看得出来他很想你!”
薛安澜打开麻袋,里头都是他的衣物,还有陪伴他度过辛酸童年的小人书。
第二天他便独自上门,站在原来的家门口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敲门,薛晏文看见他也不惊讶,只是眉头抽搐了一下,让薛安澜进了门。
那天白很欣喜地迎接薛安澜回家,让他看自己的新发型,本以为他会高兴,但他只是抱紧了白,说:“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了?”白吓了一跳,拍着他的背不知所措。
“你本不该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薛安澜摩挲着白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薛安澜便和白在林阿娘家住下了。他们帮着林阿娘做家务,照顾她的起居,甚至学起了缝纫来她店里帮忙,倒真像是母子一般亲近起来。
白心灵手巧,学得快做得也好,就连林阿娘都感慨他不输给自己的女儿们,薛安澜就比较苦恼了,愣是将自己的手扎肿了也没学会,只能打打杂清理卫生。
后来那位私塾先生离开了小镇,换了位先生管理,将薛安澜请了回去教书。恢复了塾师的身份,这日子令薛安澜很满足,如果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薛晏文了,但他依然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好父亲,薛安澜无法恨他,只是每每想起,就有一阵长久的难过。
薛安澜带着白去到了他教书的私塾,想向先生求得一个落脚处,谁知白见到那位先生就愣住了,竟是他从前的一位常客。先生脸煞白,又变得通红,让他们滚出去,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丢了工作的薛安澜不再冷静,在路边抱着白发抖,白抚摸着他的背安慰他,心里却一样的迷茫。他们回到那间废弃的房屋,坐在台阶上,等着衣服自然干透,这是他们唯一的衣物了。
“这不是安澜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薛安澜抬头一看,是林阿娘,“哎呀,怎么湿成这样?快回家换衣服啦,会病的!”
外面下着大雨,灰色的云大片大片飘在天空,将太阳遮挡在后,细密的雨珠在二人身上跳着舞,落在脸庞那儿分不清是否是泪水。
“安澜,你确定吗?那可是你的父亲。”白捏着薛安澜的手,将他捏得疼了。
“我别无选择,我不想做大家眼里的病人,我不想’治病’,不想妥协。”薛安澜用力回握。
没有回应,完全的寂静,枝头上的鸟儿也死去,一切鸣响都化为虚无,他独自拥抱着红日与时刻缠绕着他的孤独。
白拔出被染红的花瓶碎片,一朵红花开在他心上,像红日,像林阿娘,散遍地。
热辣辣的感觉烧断了他的右腿,一层火从他胸腔里直燃起来。白趴到地上,迅速夺过地上的陶瓷碎片,用他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刺向薛安澜的腿。
包含着痛苦的吼叫与木棍落地的声音响起,白像是失去了对自己双手的控制,一下又一下地刺向薛安澜,就好像在刺向侮辱他的男人们,刺向侵犯他的养父,刺向那黑洞一样吞噬他的日日夜夜。
等他回过神时,他坐在薛安澜身上,玻璃碎片插进身下人的左胸,周围是血流成的河,薛安澜的眼珠像是要爆炸一样突起,直勾勾盯着他。
“我跟你说过,外面太危险了,你不能出去。”薛安澜拔高了音量,“你能去哪呢?只有这是你的家。”
“不,不……”白的眼睛覆上一层眼泪的膜。
外头的榕树上落下了一只鸟儿,米白色的翅膀乖乖贴着自己毛茸茸的身子,放声歌唱。白缓缓向它走去,觉得鸟儿在向着他唱,这是献给他的歌儿。
接下来的话,白统统听不清,眼里只有薛安澜,他此时笑得那么友善,回去后还会这样对自己笑吗?白只觉得有冰凉的虫子在他的背上爬。
“我们走吧,白。”薛安澜转头看他,向他伸出了手。
他们一路无言,白的手被抓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的脖子也被抓得紧紧的。回去的路是那么漫长,白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养父也是这样紧紧抓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噩梦最初发生的那个黑漆漆的仓库。
“这不是薛家的小伙子吗?”路过一家小医馆,林沁正好从里头走出来,认出了他,叫道,“哎哟,怎么流血了?快进来看看。”
白想要拒绝,但他开始头晕了,便任由林沁扶着他进到里面坐下,让大夫给他涂药、包扎。
“我阿娘很喜欢你们的,经常给我提起,说你们像她儿子。”林沁笑着,嘴角有些悲伤,“出事的时候我们太伤心了,所以顾不上你们两个,真是不好意思。”
“我爱你。”薛安澜在他身后说,差点将他撞得掉下床,“我爱你,白。说你爱我。”
“我爱你。”白哽咽了,身后的人也更快了。
这句话是真的吗?白不知道。可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意义呢?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白并不想知道,如果薛安澜说他是为他好,那么这就是好的,如果薛安澜说他爱他,那么他也爱他。
他僵硬地将脑袋放在薛安澜的肩膀上,难受得想要哭泣,他们就像不合适的两个齿轮,被错误地安排在了一起。是哪里出错了呢?
笼子里的金丝雀依然会鸣叫,得到食物依旧会吃进肚。
薛安澜回家的路上买了画着白的脸的糖画人,师傅记住了白的模样,这让他差点就把糖画人扔了,但他依旧带着糖回家。
“你说就一次的。”白觉得难受,海边黏腻的味道在他身体里,又痒又疼,似一群蚂蚁在进食他的肉。
薛安澜却还是那句话:“很快的,白。”
他背对着恐惧,腰被死死扣着,眼前是钉死窗户的木板缝隙透出来的一道月光,是自由女神向他伸出的手。他摇晃着抬起自己发酸的手臂,快要触碰到光芒时,被后面的人抓着拉向后头。更加疼了。
白的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僵硬极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薛安澜。薛安澜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眼神,扶着父亲坐下,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亲,儿我是真的爱他,我们是相爱的!”
薛晏文的脸变成了绛紫色,抬起手给了自己儿子清脆的一巴掌,将旁边的白吓得一哆嗦,连忙上前跪在地上,抱着薛安澜。
“我不会的,你不用锁——”白话未说完,薛安澜竟是拿饼堵住了他的嘴,将他舌头烫麻了。
“不要再说了,我会保护你的。”薛安澜笑着,让白想起了妓院的妈妈。
白被锁在了薛安澜的房间里,每天对着天花板发呆,他试着去看柜子上的小人书,可是书本都充斥着薛安澜的味道,让白莫名反感起来。
第二天一早,薛安澜看着还在熟睡的白,第一次如此抗拒工作,那地狱般的场景在他眼前一次次浮现,令他想要大声尖叫。他把房间的窗户锁死,门也上了锁,这才稍微安心,离开的时候依旧步步回头。
午时放学,薛安澜比学生们走得还快还急,带着午餐赶回家。一开门,白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抖了抖,见是薛安澜后才放松下来。
“为什么要锁着?”白坐在床上,脸上还有透明的泪痕,“这样我出不去。”
薛安澜又回到了从小长大的房间里,他第一次将父亲以外的人带来这里,这是他的秘密基地。白轻轻靠在他身上,薛安澜从挂在门上的布偶一直讲到被单上的破洞,从父亲买的小人书到桌上放着的母亲的照片,把自己的童年掏心肺一样全部吐出。
白依旧不说话,却踮起脚来,贴上了他的唇。这触感是那么薄弱,像一张白纸飘来,又像一只蝴蝶落下,薛安澜的心也踮起脚来。
“你还爱我吗?”白问,嗓子像被谁掐住了。
林阿娘的女儿与女婿们都回了家,向官府报了案,因为林沁的丈夫叶杨承是镇长的儿子,这起事件解决得很快,隔天就把那伙人抓了。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薛安澜带着白出席,在场像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十月的风与往常相比格外寒冷,与林家人的眼神一齐划破了皮肤。薛晏文也在场,他站在薛安澜身边,拍了拍儿子的背,一句话也没说。
林阿娘的葬礼进行到尾声,白扯了扯薛安澜的衣袖,终于开口说话了:“安澜,我想回家。”
薛安澜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家的,他跌跌撞撞,世界是碰在一起的色块。他什么也看不清,记不得,只知道自己抱着一根柱子哭,哭到周围的人都来看他,问他,他也止不住泪水,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晕厥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眼睛酸涩眼皮沉重,好不容易睁开眼,看见了一片白,随即想起了他的白。薛安澜起身,发现自己在镇上最大的医馆里,这是二人间,旁边的床上躺着白。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病服,整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白,唯独衣服遮不住的肌肤上,有着触目惊心的痕迹,薛安澜跪在床边,想哭却早已流尽了眼泪。
薛安澜的步伐轻快,一想到能带着白出门玩,他就好像踩在云朵上前行,快要跳起来。他回到家门口时,心情却从天上直坠地面。
林阿娘叮嘱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关好门来,但现在门是大开着的,薛安澜眼前黑了一秒,立即走了进去。客厅里是血红色的,林阿娘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头开出红色的花来,落满地。
“阿娘?阿娘……阿娘!”薛安澜跪在林阿娘身边,眼泪让他看不清林阿娘的表情,他只能抱起她,晃着她的肩膀,又不敢使力。
“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白不是这样的人。”薛安澜搂着白的肩,让他落到自己的怀里,因为白不开心时总是喜欢躲在他的怀抱中。
“那个男人是以前来过妓院的。”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他认出我来了……听林阿娘说他要娶妻了,他是担心我把这件事说出来……”
薛安澜搂着白的手收紧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心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无厘头的嫉妒,好似打翻了一壶烧开的水,热辣辣流散全身。但他选择将这些情绪压在心里,抱紧了怀里的人。
“对不起,阿娘,给你添麻烦了。”白跪坐在林阿娘腿边,将她吓了一跳,连忙把白扶了起来。
“那个家伙都没给俺们道歉,你这孩子做什么!”林阿娘用力抱了抱白,拍了拍他的后背,“咱家本就不欢迎那种人,你不是麻烦。”
白点点头,但薛安澜知道他的心情依旧低落,便将白带到外头,裁缝铺对面街道上的糖画人小摊上,让师傅照着白的样子做了个糖画人。
“我很开心,也不开心。想您了,父亲。”
薛晏文什么没说,但薛安澜知道,他的父亲又回来了。父子俩安静地喝完了一壶茶,薛安澜便回了林阿娘家,去裁缝铺想要告诉白这个好消息。
踏进铺子的那刻,他却好像走进了一个冰窖,气氛冷冰冰的,连空气都僵住了。
父子二人许久未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薛安澜给父亲沏了杯茶,道:“父亲,近来可好?“
薛晏文只是点了点头,让薛安澜把之后的话都咽了回去,但他并没有否定父亲的称谓,薛安澜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就好像回到了小时父亲带着自己去集市里逛的时光。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薛晏文开口:“你还和……和那人在一起莫?”
“我还以为怎么了。”白只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我愿意为你改变,因为有你才有现在的我。安澜,你让我重生了一次,我现在不再是白了,是薛白。”
“薛白,薛白,薛白……真好听。”薛安澜的嘴角都泛酸了,还是抵挡不住笑意,他抱着白像只啄木鸟一样去亲他的脸、嘴巴和脖子,觉得自己不能够再幸福了。
然而这幸福也像泡泡一样,随着门被打开的声音一齐破灭。薛晏文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个不停,看着难舍难分的两人,好像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