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习惯了把问题交给明天，毕竟维持一个谎言，要用无限个次级谎言；
唯有靠拖延，希望对方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忘记了质疑，才能皆大欢喜。
显然，弟弟早已到了认真思考人生的年纪，自然会产生质疑：为何自己从没
那兀自恋恋不舍的少年，「再晚的话，可就来不及了。即便今天是你的生日，也
不能太任性了。」
「可江水的流向，还是和往常一样。」
随着年龄增长，从酒瓶到餐刀到烛台再到圆凳，各种武器在熙罗科手中都令
人胆寒，被他打伤的流氓从此不敢语出轻佻，只能在喝酒时默默意淫，甚至不敢
把目光留在米丝特拉身上三秒。
因此试图调戏她的流氓越来越多；熙罗科也为此打了不计其数的架，一到周末，
身上就会伤痕累累。
而米丝特拉则窃喜于有人试图调戏自己，更欣慰的是每次都有一个傻瓜保护
战官不幸死于饮酒过量。
在葬礼上，熙罗科试图挤出几滴眼泪，但是当他努力回忆与老酒鬼的种种过
往时，却只能想起那些带着酒气的下流笑话，以及那双时常落在女侍胸脯或臀部
学习七艺难免挨打，虽然老酒鬼上了年纪，还是经常把熙罗科揍得爬不起来。
现在想来，这老酒鬼多半是沙赫芒诸多情人中岁数最大的一个，却也是最仗
义的一个。
酒馆的地下室都不让他们出入。
好在，镇上的公学讲师也是酒馆的常客，不时为姐弟二人带来一些几何学手
抄本，扫盲用的工程小册子，还有先皇钦定的通用语教材，算是拯救了两个文盲。
当年的沙赫芒还不到二十岁，熙罗科依稀记得她青涩的少女样貌，如果世上
有女神存在的话，一定是她当年的模样；如今的她早已青春不再，却更加妩媚多
情。
虚情假意真恶心。
熙罗科看着这虚伪的真情流露，只觉得一阵厌恶，在二人煽情之时，无声走
上楼梯。
里，没人照顾他...」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收下了装着铜币的布袋。
沙赫芒立即流露出一副悲悯像，颤声说道：「放心吧，一切都有我安排。�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海上，淼远的渔火随之而明。
今日的一切湮没在永不停息的潮汐之中，不可触及的深海又孕育着明日的晨
曦。
调酒师，虽然不忍分别，但这是你最后一笔工钱了。以后若不嫌弃，还请在伯爵
面前美言几句。」
米丝特拉嫣然一笑，向沙赫芒轻施一礼：「那是自然。这么多年，多亏了沙
熙罗科斜眼看去，米丝特拉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他有些不以为然地撇起了
嘴。
不过沙赫芒倒也不在乎，即便她一眼看穿了这种小把戏。
「抱歉，今天我们－－－」
熙罗科刚要解释，便被姐姐打断了：「沙赫芒女士，今日晚归是因为我们在
镇外遇到了新的客户，从口音来看，他们应该是来自北部矿山的贵客。我们在渡
色无疑昭示着其强烈的欲念。
其酒红色的卷发，从左肩流泻而下，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她高耸的胸部。
丝带约束下的腰却有些粗壮，全然不似养尊处优的小资贵妇，倒有些船家女
她斜倚在楼梯上，以手托颌，有些烦躁地吐着烟圈。
作为酒馆的女主人，沙赫芒的打扮一向庸俗而浮夸，水晶耳坠搭上赤金项链
，紫罗兰丝质晚装，高跟鞋上也镶满了细碎的蓝水晶。
界观也会与那些终日在酒馆里买醉的土鳖毫无二致。
回到酒馆，人声嘈杂与酒气迎面而来，让人既厌恶又觉得无比熟悉。
男女混杂的嬉笑声此起彼伏，看来又到了传统节目的时间。
堪忧的澹水养殖。
所以广袤的乌埃斯特海面上，只能看到帝国的战船在游弋，所谓的渔火，�
疑都是帝国海军的战术信号。
此地无为而治，或曰放任自流。
沿海的土地贫瘠不堪，种不出仙女枝或者红萸之类的经济作物，种粮也不能
差强人意，幸好帝国的粮官们不甚为难这些穷乡僻壤的乡民。
米讷维勒是座人口不满万的滨海小镇，地处偏远，气候恶劣，自古以来没出
过任何文化名人，经济上乏善可陈。
即便是以亲民自夸的西海总督，也不曾巡查此地以了解民生状况。
少年无言，默默地跟着她。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来，转身按住弟弟的肩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
字一顿：「晚上到我这里来。」
她只知道，当江水逆流之时，那个男人一定会从漆黑的波涛中现身，接她回
家。
可江水的流向，从未改变过。
无论犯下多大的错误，最重的处罚也不过是抄记律法。
而今天他总算尝到了爱的教育，也深刻意识到了，姐姐的力气其实不小。
他愤愤不平地想着，从沙滩上爬起来，默默拍打着身上的细沙。
少年摇了摇头，追击着姐姐仍在闪躲的双眼，「就算你不肯告诉我，我也会
自己寻找答桉。总有一天，我会学会驾船和造船术，到海的另一边，亲自找到－
－－」
们生活在这里，形同流放？」
少年越说越愤怒，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涨得赤红，俊朗的五官被怒火扭曲到变
形。
然而，弟弟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为得到廉价的许诺而欣喜片刻；他反而扬起
头，用清澈见底的瞳仁对上她慌乱的眼眸，拿捏着大人说话的口气：「姐姐在对
我说谎，对吧？明天以后，你就是高贵的伯爵夫人了，再也不会陪着我做这般愚
从那日起，弟弟便时常闹着要去海边，一有空就守着出海口呆一整天，满心
期待地等江水逆流，然后一次次带着失望回家。
这样的闹剧演了五年，演员进入了叛逆期的顶点。
29年11月8日
【序】
米丝特拉已然记不得许多事情。
见过父母？身为姐姐，她当然不忍心将残忍的真相告诉他，只好编出「江水逆流
之时，父亲和母亲会乘着黑色的大船，从海上回来」
这种鬼话。
少年悻悻地低下头，绿色的瞳仁中带着失落，「今天也是一样，没有逆流。」
少女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轻抚他散乱的头发：「只是时间还
不到罢了，耐心一点。等到你明年的生日，我们再一起来这里，姐姐还会陪你等。这样好么？」
自己，以同归于尽的觉悟，为了自己搏斗。
她已习惯于一边哼唱着码头民谣，一边为守护自己的见习骑士上药－－－这
感觉真好。
的枯藁的手。
无它，熙罗科只希望老酒鬼死后，能进入一个遍地都是妙龄女侍的美好世界。
其后，青春期的米丝特拉出落地楚楚动人，身材越发高挑，皮肤越发白皙，
漆黑的海风迎面而来，咸腥而寒冷。
「该回去了。」
少女站起身，略微活动下有些酸涩的身躯，重新束起飘散的长发，望向身边
在弱不禁风的熙罗科被客人刁难乃至欺负时，总是他倚老卖老地出手解围，
然后拉着熙罗科大瓶吹酒大声吹牛。
两年的时间下来，熙罗科只学会了击剑和近身格斗；在传授马术之前，老督
到了青春期，米丝特拉开始学习调酒；而熙罗科则负责打杂，沙赫芒为其安
排了退役的督战官进行授课，熙罗科跟着这个老酒鬼，学习帝国标准的骑士七艺
，以便负责在醉汉日常斗殴中维持秩序。
作为镇上最大也是唯一的酒馆，海螺之泣的盈利毋庸置疑；姐弟的生活虽然
不算奢侈，却也是衣食无忧。
只是沙赫芒女士严格限制他们的活动，不但不能像同龄人按时上学，甚至连
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沾满海风的外套，把自己砸在床上。
在这家名为海螺之泣的小酒馆，米丝特拉姐弟度过了他们的童年。
自记事起，就是酒馆的女主人－－－沙赫芒女士在负责他们的生活起居。
弟弟前途远大，我是不会让他在小酒馆虚度光阴的。」
两个女人相拥而泣，沙赫芒的晚装在米丝特拉的粗布风衣上不住地摩擦，香
气四溢。
赫芒女士对我们姐弟二人的照顾；现在，又为我找到如此理想的归宿，这份恩情
无以为报。」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黯澹下来，「只是我弟弟年纪尚小，以后我不在的日子
「无论如何，时间不早了。明天一早，柏特伯爵就会派人前来，不要耽误了
明天的行程。」
沙赫芒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一个布袋，轻轻交到米丝特拉手上，「我亲爱的
口商谈了三小时，因此回来晚了。」
米丝特拉撒谎时极其自然，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这女人真是张口就来。
的姿态－－－好在这点缺陷不算致命，完美地被可观的臀围遮盖住了。
镇上的男人毕竟浅薄，只要有与沙赫芒女士做爱的机会，相信没人会嘲讽她
的酒桶腰。
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因其保养得法，沙赫芒女士之肌肤细腻尤胜少女。
不同于沿海居民常见的样貌，沙赫芒眼窝极深，饰以澹薄的眼影，棕色的瞳
仁无时无刻不在魅惑与其对视者；笔挺的鼻梁下，是一双丰满的唇，其鲜艳的颜
余晖洒向大海的尽头，染出一片晚霞。
【章·姐与弟】
29年11月8日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熟悉的身影挡住了二人，悦耳的声音略带愠怒：「米丝
特拉，熙罗科，你们回来的太晚了。」
熙罗科抬眼望去，今晚的沙赫芒女士面带愠色，却丝毫无损其妩媚。
姐弟二人一直生活在此地，以见习酒侍的身份寄居在镇上唯一的酒馆，再�
其他家人。
若不是两月一次的酒商集会，给了他们去西海首府赤礁城的机会，他们的世
至于远洋渔业，则是明令禁止的－－－西海总督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阻止
治下的人民渡海逃亡。
世代以捕鱼为生的乡民，只能变卖渔船，在沿海地带深挖鱼塘，经营起产量
毕竟此地人数稀少，根本不闻于帝都，对官员而言毫无表演价值。
作为行省地图都不会标注的角落，米讷维勒总会接纳一批政坛失败者－－－
或是再无晋级可能的大龄低级僚吏，或是胡乱站队导致悲剧的外放京官－－－到
他从未见过姐姐露出这样的神情，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欣喜；可以确定的是，
姐姐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从未如此期待过，也从未如此惊惶。
少女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看不到她的脸色。
良久，她开口了：「我们...走吧。」
姐姐的声音变得颤抖，一如受伤的夜莺。
他的话还没说完，左脸已然挨了一记耳光，剧痛让他失去平衡，并且适时地
住口了。
姐姐从未打过自己，即使是在她看上去打的过自己的年纪。
沉吟片刻，少女收起此前的表情，冷冷地回答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不能草率地告诉你。不要纠结了，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拖延不能解决问题，你明白的。」
蠢的事情，以让我相信你那并不高明的谎言，对吧？」
看着对方讶异而惶恐的脸，他愈发的激动，身躯微微发抖：「十六年了，我
已经被敷衍够了－－－姐姐，我想知道我们是谁，我们的父母又是谁，为什么我
善意的谎言，往往建立在受骗方缺乏常识这一基础上；不幸，由于通识教育
的普及，这个基础快要垮掉了。
而姐姐能做的，也只有更加虚妄的许诺了。
她每天所能做的，只有守在荒芜的入海口，任由炽烈的海风割裂自己的面颊
，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水流逝。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