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江目宏史才从剧烈的生理反应中回过了劲儿。他双手扶着膝盖,以支撑住无比虚弱的身子,问自己的长官:“大佐阁下……这里…应该没有……”
大造冷漠地瞥了江目一眼后,不耐烦地高昂起头,正打算训斥他一番,让他不要这么怯懦。忽然,一声很大的动静从不远的一处尸堆中传来,同时惊动了前来找寻的两人。
“走,过去。”大造仿佛突然获得了某种力量,原本因疲惫而浑浊暗淡的双眼亦变得炯炯有神。他不再理会眼前这名懦弱的下士,而是快步跑去声源地,跨过一具又一具倒下的身躯,到了那死人堆前。
就在两人身旁,十几具士兵的遗体纵横交叠,纠缠在一块儿。一小群红眼蚊蝇环绕着尸堆,试图从中获得营养。那堆尸体下方,不同身躯流出的鲜血凝成一大片,混合着泥土,已然干涸,呈现出一种悚然的绛紫。
剧烈的炮弹爆炸,早已将他们炸得面目全非,烧焦了他们的皮肤。江目宏史只能通过那些被鲜血浸成暗红色的军服,来区分这是友军,还是敌人。他发现,不论是自己人,还是那些‘支那兵’,所有士兵看上去似乎都经历过极大的痛苦,手指手掌全都扭曲得厉害。有几个同胞的手还和敌军士兵挣在一起,指尖在彼此的手上划出了深深的伤口。
这般残酷的景象,刺激得江目宏史一阵眩晕。没经过太多‘世面’的他,几乎登时就感到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使他尽管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也不得不弯腰干呕了好几次,吐出一大滩苦水。
但可惜,连年的征战,炮火与鲜血早已在他身上刻上了深深的烙印,风也将他的面庞吹磨得粗糙不堪,很是狰狞,完全没有变和善的半点可能。
或许缘于江目宏史方才那一声‘吼’得太大,在寂寥的山林里产生了回音。没过多久,天空中竟出现了一群从山谷深处飞出的乌鸦。成群的黑鸟接踵而至,犹如乌云压顶,在一片区域上方不断盘旋徘徊,发出着极为难听的叫声。
“过去吧。”大佐说完后,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步履缓慢又坚定地迈向了不远处的那个地方。
“……”
被唤作大佐的男人低着头,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不停抚摸着自己佩刀的刀柄。半晌,他又抬起了脸,沉然凝望前方滚滚腾起的遍地狼烟,以及四散在各处的残破枪械与弹壳。大佐淡然告诉身后的随从:“先再找找看。”
“大佐阁下……这……”那人明显是畏惧前方地上大滩黑色的血,双腿一直在打颤,即便有枪在手,也未能消除他的恐惧,让他鼓起点勇气来。他将腰稍稍弯下一点,壮着胆子,向那名大佐乞求道:“……这里…我……”
“哼,甭给老子废话!”名叫曾勇捷的国军将领即便挣脱失败,也面无惧色,瞪着俘虏了自己的鬼子军官,大义凛然地说:“大造诚治,你他娘的听好了!老子今天栽在你这儿,是命数到了,不是你们这群倭寇多能耐!你们这群小鬼子,不过已成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等到时候,这十几年你们欠下我们的血债,咱们一笔一笔的算!”
大造诚治静静聆听着曾勇捷满腔怒火的咆哮,脸上的寒意陡然愈加阴森了些许。他眯起眼睛,愣愣盯着这敌方的将领,缓缓讲道:“曾,勇,捷。你难道是…觉得自己,还能等到这一天吗?”
“无所谓,呵呵。”曾勇捷流血的嘴角轻轻咧了下,露出一番极具嘲讽意味的冷笑。他告诉日本军官:“老子从投身抗日开始,就他娘的没打算还能活他个长命百岁。要杀要剐随你便!不用非得我亲手收拾你们,收拾你们,老子还嫌脏了自己手!千千万万受尽你们蹂躏侮辱的中华儿女,自会给你们个应得的下场!”
江目宏史一时傻了眼,愣了片刻,才记起要赶紧去帮忙才对。
待他将压在上面的几具友军与敌军的死尸挪开之后,发现那底下躺着的,果真是国军部队的那名指挥官。但与之前大佐在战前会议上出示的照片不同,此时他面前的这人,满脸血污与淤泥,丝毫没有了照片上那番连自己好几位长官都赞叹不已的英姿与硬朗。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这个国军将领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柄短刀。那柄短刀的刀尖,早被生生刺入了他身旁一名同胞的前胸。
国军将领看到了他,挣扎着要坐起身,准备拔刀做出攻击。江目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他犹豫地举起手中的长步枪,却又不知应该怎样做才正确。毕竟,因为年龄小,之前所有的战役里,老兵们都未曾让他真去冲锋上阵。
傍晚时分,日落山涧,红艳的霞光透过雾气,洒满了滇西的沃土。方圆百十里内满是茂密的森林,树叶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嫩绿。四周,层峦叠嶂的山丘此起彼伏,绵延向无尽的远方,直到被厚重的水雾隐去踪影。偶尔,一两声悦耳的鸟鸣亦会穿透空气,给静谧的山谷里增添几许生机。
这地方的确需要生机,因为,到处都已被死亡的气息所覆满。
……
江目宏史是真的害怕。如此骇然的场面,令他感觉战靴仿佛已被遍地的鲜血黏住,根本无法再去‘遵循’长官的指令。他怔怔地望向大佐,错愕地看着那不知是被怎样的意念所支配的人,伸出着一双手,在死人堆里扒来扒去。一时半会儿,江目都快喘不上气了。
他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恍惚间,倏然听到‘啪嗒’一声清脆的子弹出膛。紧跟着,他猛然看到大佐挺拔的身体一晃,险些没跪倒下去。直到这时,江目才缓过了神儿,即使害怕,也不得不壮胆跑上前去察看。
事情的确出乎江目的意料。他见大造诚治半跪在尸堆跟前,用手捂着一条貌似被子弹擦伤的手臂。伤口流出的血,将大佐的白手套也污染了少许。大造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一条从尸堆中伸出的胳膊。而那人的手里握着枪,手指仍在努力反复扣动着扳机。
大佐并没回身。听见属下士兵痛苦的呕吐声后,他只是轻轻皱了下眉,脸色就迅速恢复成了之前一贯的冷峻。当然,大佐并不打算责怪这个孩子什么。毕竟,自己统帅的部队早已全军覆没。都没人了,更没有吓唬或做示范效应的必要。
这一战极其辛苦。根据军部下达的指令,大造诚治的部队需要攻克滇缅边境的一条公路线,以切断美英联军和国军远征部队汇合与反攻的可能,阻断大陆西南部的物资供给线。为了给主力部队争取时间和机会进行转移,大造的上级要他们部队坚持抵挡住盟军主力的炮火,同时更要截击一支强劲的国军作战旅。
大造完成了使命。即便完成这使命所付出的代价过于高昂与血腥,在日本军人看来,都再平常不过。
……
多雨的滇西,松软的红土往往颇有一番别致的靓丽。但当这橘红色的土地被猩红的血污所浸染后,那种颜色,会让普通的鸟儿与虫儿都望而生畏,不敢前来觅食。对于才刚刚入伍不到半年的江目宏史来说,那简直堪比儿时神话中黄泉比良坂旁的冥河。
他自然不会知晓,更想不到,充满杀气的战场,肆意流淌的鲜血,以及周围的死亡枕藉,竟还可以挑拨起自己长官内心中某种极为特殊的欲望。他唯一知道的是,大佐来这里,一是要找还活着的士兵,二是要找到那名敌方的指挥官。
“江目,”大佐一边说,一边缓缓转过身,面向自己身后的年轻士兵。他盯着自己跟前这名才入伍不久的‘少年’,被火药熏黑的粗犷脸上闪过了一丝冷意,与一丝隐隐的怜悯。大佐顿了一会儿,伸手将自己肩章的领口?整齐,再咽了口唾沫,润下干燥的嗓子。然后,他用冰凉而严肃的口吻,正声命令起了眼前的下士:“大日本帝国的军人,绝不能惧怕死亡。天皇陛下予以我们的投身伟大战争的机会,是帝国军人永恒的荣耀!光耀神州,大义永存。七生报国,是军人最高的使命!”
眼瞅长官的脾气再一次濒临爆炸,江目宏史已几乎忘却了自己‘还应该’恐惧和害怕。他‘咣’一下并拢起脚跟,站直身体,朝大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声回答:“是!长官!”
大佐的神色终于平和了一点,露出一丝欣慰却也苦涩的笑。此时的他,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亲和一些,好让江目宏史不要疏远自己。毕竟,自己的队伍只剩下了这一个兵,连自己的参谋,方才都被飞来的子弹直接击中,倒在了自己身旁。
讲到最后几句,曾勇捷变得激动异常,布满血丝的双眼恨不得快要迸裂出眼眶。他浑身颤抖着,唾沫星四溅,以至于喷得近在咫尺的大造诚治一脸都是。
大造倒并没被这国军将领的话语激怒。他静静听这人发泄完毕后,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揩净曾勇捷的唾沫。然后,他抬头看向仍愣在原地的江目宏史,不满地冷声呵道:“绳子呢?怎么还没找到?”
幸亏,大造诚治虽说受了伤,但比起地下这人气力还是很足。日军大佐二话不说,直接用力反扭过那名国军将领的胳膊,再将他手中的空壳枪夺下,狠狠地摔向远处。接着,大造按着那人的手,一条膝盖跪顶在他的胸前,同时命令江目说:“去找一条绳子来。”
国军将领几乎满身是血,拿枪那条胳膊的衣袖亦是如此,致使大造诚治的身上也被蹭上了不少,跟他自己胳膊伤口处衣服上的血迹混成了一片。但大造倒并没在乎这些。他的眼神变得阴骘且凛冽,目光中的阵阵寒意,让一旁的江目都看得直冒冷汗。
“曾,勇,捷,”半晌过后,大造诚治一字一顿,用生涩的中文缓缓对那名国军将领讲:“你,彻底输了。”
‘吱呀——’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竟有一栋半地下的小土楼,被繁盛杂生的野草所掩盖。木门被推开后,过了小片刻,从里面走出俩个男人。为首那人身着卡其色的军官制服,头上端正地戴了顶宽檐帽,脖颈挂了样小望远镜,腰侧佩了一把长军刀,昂首向外走。跟在他后面的,用的是大盖帽,手中攥着把步枪。整个人无论个头,还是精气神,都要逊色许多,年纪看上去也更轻些。
“大佐阁下,”后面那人紧绷着苍白的脸,周遭无形间生出的阵阵肃杀之气,让他无比惊惧,说话的声音亦颤抖得厉害:“余部……三百六十七人,已……全部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