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谁知道你哪天会不会……”
话才说了一半,王良明倏然间感觉,自己嘴里被塞进去了一个干瘪涩口的东西。他匆忙低下头,把那东西从嘴里面拿了出来,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晾晒了好一阵儿的柿子。
此时,二人脚下的草坪上,早已被男人事先铺好了一块布,上面摆了好几个红彤彤的柿子。王良明清楚,这些就是前天晚上,自己和飞行员的一项‘劳动成果’。
说完,他就转过了身,弯腰把地上的脏衬衫捡了起来,打算先趁这会儿,借着河里的清水给洗了。可他不知,日本兵另有其它打算。武藤拽着他的胳膊,又带着他,去向了山谷里的另一侧。
“喂!”
眼见武藤无论做什么都如此任性,随心所欲,王良明心里面非常不满意,忍不住向他抱怨道:“我说,你别老这么…什么都不说,就带我到处跑好不好?怎么着,也得跟我商量商量,成不成啊?”
“所以,这把枪和你的那把左轮,”王良明皱着眉,看着男人手中紧握的武器,问他说:“就是你们军人的标准装备?”
“并不是。”武藤摇头否认。趁着说话的功夫,他拿下来了南部十四手枪的弹匣,将一颗颗子弹取出,用布把每一颗都擦得锃亮,同时对王良明讲:
“南部十四年,是军部下发给我们的装备。不过,日本并不生产左轮手枪,最早是英国人的发明。而那把左轮,则是我在德国的军事学院结业后,德国的教官赠予我的手枪,作为礼物。”
难不成,是因为他长得还不错,有张……带了些许英气的脸?
……
又在想什么?!王良明暗暗骂着自己,一阵别扭感油然而生。却不料,身旁的飞行员突然伸手碰了他一下,不怀好意地低笑着问了句:“想什么呢?嗯?乐得这么开心?”
不过,王良明又意识到,武藤抽烟这件事,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的坏印象。尽管他有时,也曾试图想把武藤和那帮烟鬼给‘捆绑’在一起,从而平衡下自己小小的心思。
这是为什么呢?他不清楚,明明都是抽烟。
或许因为……飞行员抽的只是普通的烟,而不是大烟?不过,王良明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有没有私底下往那里面捣鼓过些什么。
“哈哈,你哥哥我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不少帮助,也占了好些便宜,他们不跟我也还挺不错的吗?”武藤很轻松地回答道,并且也不管王良明愿不愿意,直接就把手里的烟往他嘴里塞。
虽说这些日子,他被日本兵软磨硬泡拉着抽过几次烟,但王良明依然对兵痞子们贪恋上这种东西的动机十分费解。尤其是当那呛人的热气进入肺部之时,他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口蒸汽锅,胸腔里又闷又辣,简直要窒息一样。
“你要掌握方法啊,别用鼻子吸气。”武藤拍了下他的后背,自己接过来那条燃着的烟,又给他做了个‘示范’。
“啊哦,好像是这样哈。”飞行员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盯着那飞机仔细瞅上了一阵后,说道:“看来得赶快去弄一块布盖上……啊不。其实,我觉得啊,咱们要不…就建一个小仓库,把飞机到停里面多好。”
“哇塞,还仓库呢。”王良明对武藤天方夜谭般的‘奇思妙想’已然无语。忙了整整一上午体力活的他,此时很累,恨不得连回应都实在懒得去回应。
然而,男人却依旧热情充沛,喋喋不休地‘畅谈’开了:“仓库很好弄啊。我们就找一些木板,很大的那种……啊,再需要一些钉子。总之,肯定是有办法的。”
但王良明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今天,按照武藤的计划,明明出来‘劳作’的。他不明白,武藤为什么又会把这东西给带了出来。
他正纳闷儿着,一抬头,却看见武藤笑嘻嘻地握着枪,大踏步往自己这儿走。王良明不由很慌张,本能想要继续往后退。然而,飞行员并不和他多讲,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直接就把自己那柄枪硬塞给了王良明。
“拿着,有什么可怕的啊?”
“那正好嘛,”男人把夹着烟的手搭在了自己前额上,看了眼身旁面带愁绪的王良明,笑着说道:“就等到今年年底过节。我带上你,或者把你妈妈,你妹妹带上也成,咱们都去县城里面看一看呗?”
“怎么去啊?走去啊?”王良明反问他:“刚才都跟你讲了,那条路上春节那会儿尤其不安定。万一遇上了土匪什么的……怎么办?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武藤接下来可能还要说用张老伯家的车,便赶忙又补充了一句:“张老伯春节的时候,可是要开车回乡的。你也别指望能麻烦得上他。”
武藤点点头,来了精神,满脸都洋溢着兴奋:“在满洲国那会儿,跟着几个战友去游玩过一两次,有趣得很。不过,我并没发现,你们那个‘庙会’和我们的祭典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你们这里的庙会,还会挂我们常做的白灯笼和鲤鱼旗呢,哈哈。”
“……”
王良明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对武藤说:“你不觉得不一样……那是因为…那地方已经被你们‘归化’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都是按你们过日子的标准,完整搬过来的。好不好?”
“然后,你也就跟着学会唱这些了。”王良明接着问道。
“是这样的。”武藤一边回答了他,一边又伸过胳膊,从王良明身旁取了个大柿子。男人把烟夹在另外一只手的指间,将柿子塞进嘴中,啃了两口后,继续说:
“那地方的渔民每次出海之前,除了要祭祀众神与大海,时不时还要搞很多……嗯,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讲,可能应该就算是…庙会一类的活动吧。通常,大家会围坐在篝火旁,或者齐聚在神社里,一起唱些古老的歌,亦或是给即将远行的渔人们,应援,鼓劲儿。”
武藤‘教育’完王良明后,又从裤兜里头摸出了香烟,点上了一支,放在嘴边悠闲地抽了几口,吐出了一圈圈白烟。然后,他颇为教条式地总结道:“要有信心,有希望。所有的困难,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男人便闭上眼睛,不再继续跟王良明扯闲天儿,而是轻轻地哼起了一曲民谣小调。
王良明侧过身,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男人的脸庞。
飞行员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了。武藤抬起手,扳住王良明的肩,把他拉躺倒了下来,然后讲道:“不要总是那么没信心嘛。既然做了,还是有我在做,就肯定能成。”
“唉,那你说,要是不成,怎么办吧?”
王良明转过脸,望着男人粗犷眉宇间透露出的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恍惚中,竟有那么一瞬,差点有了要相信的冲动。他慌忙摇了摇头,颇费了番功夫,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了脑后。
他看见,一柄黑色的枪,正被武藤握在手中,用布娴熟地仔细擦拭着。正午的太阳相当耀眼,不偏不倚晒在枪管上,折射出一道凛凛寒光,直刺得王良明的眼睛有些痛,脚下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王良明拿手遮了下阳光,又瞧了一眼,才发现武藤带出来的不是那柄以前常见的左轮手枪,而是另一柄看上去有些老旧的长管枪。
老实说,第一次看到这两把枪时,王良明甚至隐隐觉得,这似乎专门是为了要他的小命而准备的。一想到那黑洞洞的枪口里面藏着子弹,他就胆颤心惊,仿佛那子弹随时都可能会从里面射出来,送自己上西天。
“先吃东西吧。已经到中午了,有点饿了。”武藤说着,自己也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了一个,咬了一大口。然后,男人席地而坐,就势躺了下来。
“你也躺下,”武藤用手拍了拍身旁边的一块地儿,同时把堆成一小摞的柿子推远了一些,给王良明挪腾出了点空间。他冲王良明咧了下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说道:“忙了大半天,比预想中的,还要稍微好点。辛苦你了,好好休息一会儿。”
“别高兴的太早了。到底能不能成功,还是另外一说呢。”王良明嘴上仍在努力逞强,给男人的兴奋头儿泼着冷水。可身体的劳累,还是驱使他老老实实坐到了男人旁边。
“哈哈,跟你商量是可以,那咱们…要商量到冬天去吗?听我的就行啦。”武藤说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继续洋洋得意地讲:“跟着皇军,不愁前途。”
王良明撇了下嘴角,不好再多说什么。他望着别在男人腰间的配枪,只感到一阵阵发憷,不自觉地往旁边努力躲闪,想要尽量避开。而他越这样,武藤便会更用力地使劲把他往自己身边揽。
武藤笑了笑,说:“我真是不太明白,你这么怕这个,是为什么啊?南部十四年虽然没有左轮好用,但也不会轻易走火。况且,这两柄枪又不是用来打你的。”
“优秀学员的奖励?”王良明问他。
“嗯嗯,可以这么理解。”武藤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与骄傲的神情。他将弹匣重新装回枪里,上了下膛,对着远处比划了一两下,说道:“会打枪,打得准,是一名合格军人的基本要求。也应该算是,一个男人必须学会的本领。”
“为什么啊?……”王良明依然有些害怕,只得谨小慎微地站在男人身边,忿忿地反问他:“我……也不一定非得就要学这个吧?不会打枪,也不一定就做不成好男人呀。”
武藤乐呵着耸了耸肩,一脸的轻松,言语间溢满了揶揄的口吻。可是,金属冰凉的硬质触感,让王良明的手依旧条件反射般地微微颤抖着,搞得本该被好好握着的枪也跟着不停乱晃。
飞行员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上前又把那柄已经快让王良明吓破胆的手枪取了回来。
男人十分娴熟地将其握住,轻巧地在手掌上转上了一圈之后,别回了腰间,告诉王良明:“这可是我们日本兵工厂自己制造的手枪,南部十四年式。虽然不是那么好用,但一般只有高级军官才能配带。至于我们航空兵,情况特殊,所以……”
……
所以归根到底,王良明觉得,恐怕还是因为这日本兵和那群人不同。可若要他详细说出个不同法儿,他也讲不出。
他心想,或许可以归咎于,这个人总能让自己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而这种亲切感,又是源自于哪里呢?
望着男人朝自己吐出一圈圈白烟,一脸怡然自得,十分享受的样子,王良明倏然想起先前在北平,自己见到过的街边烟馆里,那群抽着大烟、醉生梦死的遗老遗少们。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类人。一天到晚不图上进,只知道沉溺于鸦片中消磨人生。
现在的他,有时候若见日本兵烟抽得太厉害,也经常会回想起这些场面。
“找谁弄?还木板呢……”王良明严重怀疑,这日本兵是不是伤口炎症复发,又起了高烧,把脑子给烧坏了,居然连这种不着边际的方案都拿得出手。
武藤咧嘴乐了,扳过了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跟他解释:“咱们不是还认识那个……那个老五吗?他好像是镇子上装修队的包工头。等过两天,我找个时间问问他。估计他应该有很多办法。”
一听到‘老五’这个名字,王良明就无比头疼。他对男人说:“你个老兵油子,就天天跟那帮胡同串子瞎混吧。等混到哪天,混出问题了,就知道该消停了。”
“那就开它飞过去。”男人睨了眼离两人脑顶不远的战机,抬手向上一指。
前些日子久违的绵绵阴雨,加上整个山谷里很重的湿气,使得战机银灰色的金属外壳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王良明看见,那厚厚涂着一层层漆的钢板上面,某些地方已经开始褪色和爆皮,露出了泛着橘红色的铁锈。他连忙提醒武藤:“你先别老说这些没谱儿的事情了。你的这架飞机,要是再被这么淋着的话,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报废成一堆废铜烂铁。”
“哦?是吗?”男人转过脸,看向王良明的眼神里写满了期待:“那要不,等你们这里过节的时候,你也带我一块儿去看看,好吗?我看看,到底是哪里不同,有多少我不了解的?”
“可…小镇上是从来不搞的啊……只有我妈的纺织厂那儿,临近的那个县城里面可能搞一搞。”王良明叹息了一声,接着讲道:
“但是,我们来这边几年发现,其实吧,即使逢年过节,大家也都没什么心思去琢磨日子如何才能喜庆。毕竟能有钱买粮食,不挨饿,就已相当了不起。而且,一到春节,去县城的那条路好像就不太平静……所以,我们反正一直没有参加过那种活动。”
“这跟庙会不一样呀。”
王良明乍一听觉得不对味儿,便主动纠正了男人的讲法:“我们这边的庙会,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才有。而且,也从来没有什么篝火呀神社呀……啊不,你们的神社,应该就相当于我们这里的寺庙吧?庙会倒的确有很多是在寺庙附近办的。但是,大多都不会进到里院,那些和尚们修禅悟道的地方。”
说到这儿,他又问起了飞行员:“你还知道庙会啊?”
他感觉,武藤现在所吟唱的,依旧如那晚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谣一般,旋律轻快活泼,也夹杂了一点点淡淡的感伤;但因为曲子本身饱含深情,听者聆听时,并不会产生悲哀的情愫,反倒会给心中平添几分踏实与温暖。
“这个,也是你们家乡的民歌吗?”王良明问了日本兵一句。
武藤笑着点了点头,跟他讲:“对啊,是北海道原住民的船歌。我们家和北海道只隔了一条海峡,有船能够过去,很方便。所以以前,那边有什么祭典啊,仪式啊,还有过节日的时候,我都经常会过去看看。”
武藤则微微闭着眼睛。因为在休息,所以他整个人显得稍稍收敛了些,由先前的豪放不羁,回归了平时的那种淡然与洒脱。
“肯定能办成。”片刻过后,飞行员自信地挑了挑眉毛,笑着说道。武藤把自己的胳膊伸了过去,搁到王良明脑袋下面让他枕着,同时又讲:“就算办不成又怎样?有我在这儿。这条路行不通,咱们再换下一条路试试嘛。”
“不要总是说‘不’,要学会回答‘是’。”
但所幸,这么些日子稳稳过去了。他知道,虽然武藤跟自己这里基本就没怎么正经过,不过总的来说,男人对自己可谓相当友善。
只是,男人这个‘日本军人’的身份不会改变。王良明见到那两把枪时,未免仍会心有几分余悸。况且,即便不把他当作日军,换作成‘陕西商人’,屋里头天天藏着两把枪,给王良明的滋味亦是一样很不好受。
武藤倒一直都知道王良明忌惮自己的配枪。所以,自从上回彻底把它们锁进柜子里之后,男人就没有再将它们拿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