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叡嗯了声,不动声色的追问道:“这倒奇了。照你这么说,人牙子不但给你治病,治好后没有马上发卖,反倒又养了你近两年。偏巧仙仙去扬子城那一日,你被打的遍体鳞伤绑在市场门口,难道只是巧合?”
仿佛隐匿在深潭底的水鬼,蓦然被投入水中的石头惊动现形,尘封已久的黑暗记忆不期然浮上水面。
那年,在他病的快要死掉时,人牙子找郎中开了几付汤药,竟奇迹般的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大病初愈后,他和几个年幼的奴隶一并被关在一个院子里,每隔几日便有教坊师傅过来教他们识字学艺……在一个命如草芥的小奴隶身上花如此大代价,自然不是因为人牙子转性了要积德行善,而是,看中了他这幅万里挑一的好皮相。
想起那个自己想要生生世世去守护的少女,魁冷漠肃杀的眉眼间不禁浮现出一抹温柔。他微微挺直了腰背,似在陈述某个不容置疑的永恒真理,平静地说道:“属下倾慕主人。”
随着尾音落下,空气似乎突然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中,连呼吸声都显得不合时宜。
出乎魁意料的是,漫长的几息过后,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只听白叡鼻中轻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问道:“十岁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莫非……他们说的是别的事情?
魁脑中才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白叡冷不丁的问道:“你说,你对你家主子,究竟是什么心思?”
魁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仿佛是风暴前的平静,白叡平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魁收敛心神,沉声答道:“属下十岁入预备营,至今,已十一载有余。”
“十一年了……天枢,身为影卫营首领,他还是你亲手训出来的,你竟没有丝毫察觉?”
闻言,白叡右后方的蒙面黑衣人忙低头抱拳告罪:“属下失察,请主人降罪!”
闻言,白逸伸手过来,亲昵地捏了捏灵秀刚养出一点肉的脸颊:“跟二哥说话还这样见外,该罚!”
白逸悠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过神来的灵秀手上一颤,差点将一直凑在唇边的花茶泼洒出来。她转头迎向身旁白逸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没有的事,二哥哥手艺甚好。”
一大早,魁被天枢叫去白叡书房没多久,就有白逸的影卫来传讯,邀灵秀去白逸的院子一聚。虽然灵秀此前对白仙仙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哥有些犯怵,但现在主线剧情已成功改写,隐剑山庄依然强盛,魁也坐稳了男主宝座,原文中白逸强暴白仙仙的戏码想来再不会发生了。白修、白逸与白仙仙三人,现在依然是感情深厚的兄妹,从今往后也将会一直是,灵秀总不能一直躲着他们,思来想去,还是赴了约。
白逸也没什么要事,不过一段时日未见亲亲妹子,着实思念的紧,寻她焚香烹茶罢了。灵秀暗自松了一口气之余,心头又牵挂着魁被突然叫走的事,不免有些走神。
凌、云、破……
魁在记忆中搜寻着关于这个名字的痕迹,然而这三个字却像投入无底深潭的石子,激起水花后便没有任何回响。他耳边响起血液流动的嗡嗡声,心跳如大军冲锋前擂动的战鼓般越来越快,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的表情首次显现一丝挣扎。
像是透不过气,魁有些气息不稳的答道:“属下不知……”
书房中沉寂了几息,随后,白叡轻叹一声:“你既已看过影卫营的秘录,应当不会不知此事背后的内情。”
魁略一思忖,用四个字概括道:“……功高盖主。”
闻言,白叡肃然道:“想当年凌大将军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仅一人之名便叫胡人闻风丧胆,何等英雄!就连凌夫人祝氏,亦是战功显赫的女中豪杰。凌氏一族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啊……”
没有解释的必要。若庄主当真对他的来历起了疑心,又岂会相信空口无凭的说辞?
听了魁言简意赅的答复,白叡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随即又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可听说过凌业大将军?”
魁在记忆中搜索了片刻,方才答道:“凌业,前骠骑大将军,官至从一品。凌将军十四岁即征战沙场,半生戍边守疆,驱除鞑虏,大破蛮族,立下战功无数。”
静谧的书房里,魁单膝跪地,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摘下的面罩,此时攥在了他的手中。线条利落的冷峻面容,无遮无掩的展露在几步开外书桌后的两名壮年男子面前。
一坐,一立。隐隐散发出山岳般浩然气势的主仆二人,正是隐剑山庄的庄主白叡,以及,他的影卫天枢。
一刻钟前,魁突然接到天枢传讯,说庄主要召见他。方才一进书房,他就被命令取下面罩。
许是出于某种直觉,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别的孩子为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都拼了命学习各种伺候讨好主子的手艺。唯有魁,除了识字,其他技艺却是半点不肯学的。无论断水断食、关禁闭、毒打,还是被捆住手脚吊在树上,他始终不肯屈服,比粪坑里的石头还要冥顽不灵。
在遇见主人的头一日,魁本要被失去耐性的人牙子卖去勾栏院作娈童,当一个管事要对他动手动脚时,已饿了三日的他硬是活生生咬断了对方的一根小指头!所以,翌日他才会奄奄一息的被绑在奴隶市场门口暴晒,才会遇见拯救自己一生的那个少女……
心中因久远的记忆微起波澜,魁的脸上却没有泄露出丝毫情绪,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面具,无形中阻断了所有窥视的目光。面对庄主的诘问,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沉着地回道:“人牙子想将属下卖个好价钱,但属下伤了人。”
魁一时间有些怔然,拿不准庄主究竟意欲何为。他稍定心神,答道:“属下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几乎完全丧失了生病前的记忆。此后,属下一直被人牙子囚禁,直至一年多后被主人买下。”
十一年前,在被带回隐剑山庄前,当时陪伴主人兄妹三人下山游玩的天枢,也曾询问过魁的身世来历。但除了依稀记得自己应当是生于敬德九年,是个孤儿,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的一干二净。
无论自己曾经是谁,从被主人救下的那一日起,魁就已与过去的人生彻底两断。这些年来,他从未想过追查自己的身世。不过,隐剑山庄收人向来严谨,他的底细,理应在进入预备营前就被查的一清二楚,何以今日庄主又问起?
在影卫营受训数年,魁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厉害之处。主人为了保护他所施的种种障眼术,绝无可能瞒过庄主的眼睛。之所以此前没有说破,也只是为了让主人安心罢了……
身为低贱的奴仆,阳奉阴违、以色惑主是什么下场,他不是不知。虽然明面上白仙仙才是魁的主人,但庄主要处置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是肯安守本分,与其他影卫轮流侍寝,或许还可以继续留在主人身边。然而他终究克制不住自己对主人的满腔情意,更无法拒绝主人的一片真心!所以一直以来,他把守护主人的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天,与主人的每一次耳鬓厮磨,都当作最后一次亲热……
明知是飞蛾扑火,他依然选择了燃尽自己的生命去拥她入怀!
魁一愣。天枢早就发觉自己与主人的私情,难道一直未曾禀告庄主?
不,不可能。
影卫对主人的绝对忠诚是流淌在骨血中的,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即便他们也算师徒一场,但那一夜天枢私下来警告他,已是仁至义尽,断然没有向庄主隐瞒的可能。
昨夜刚下过一场雪,此间静室里却是暖烘烘的。香炉中的极品迦南正静静燃烧,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馥郁香气。
白逸品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坐在身旁的少女:“我平日出门在外,咱们兄妹二人好容易聚上一回,小妹这般心不在焉,莫不是——在担忧被父亲叫去的那个影卫?”
灵秀眼皮一跳,险些脱口而出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将没怎么喝的茶杯放在桌子上,似是有些疲惫的眨了眨眼,道:“仙仙昨夜未歇息好,还请二哥哥不要见怪。”
将魁的异相尽收眼底,白叡与天枢二人的神情中现出几分了然。白叡沉吟了片刻,屈指扣了扣桌面道:“起来吧,有位客人想见你。”
话音落下,白叡身后的书架,传来一阵机关开启的细微声响……
“小妹,怎么不喝?可是二哥泡的洛神花茶不合你的口味?”
白叡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惋惜和遗憾。这还是魁头一次见庄主情绪如此外露,他心中疑虑渐深,却只是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嘴追问。
这时,只听白叡问道:“魁,你对凌云破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听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魁刚要摇头否认,心跳却不知怎的骤然开始加速,仿佛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禁锢。
“那凌氏一族的下场呢?”
“敬德十四年,凌将军平定五胡之乱,奉圣命举家回京,封平宁侯。次年秋,凌将军遭告发里通外敌,意图谋逆。当日黑甲军奉命包围凌府,搜出谋反铁证,并当场带走凌将军。三日后,凌将军畏罪自裁于狱中。十日后,皇帝下旨,凌将军通敌叛国,铁证如山,诛九族。”
这段往事发生在十六年前,别说现在已没有几个年轻人知晓,就连当年亲眼目睹行刑时血流成河场面的老人,都不敢轻易提起。魁还是数年前某次查阅任务资料时,才偶然得知此事来龙去脉。
上回面见庄主,还是从临川归来翌日述职时。那日,庄主警告他牢记自己身份,不要妄想独宠。这一次,莫不是……
内心如烧开的沸水般翻滚的焦灼,真容暴露于人前的不自在,都未让魁的脸上显露出分毫动摇。他眉目微敛,纹丝不动的承受着白叡审视的目光,沉稳的好似一尊矗立于此多年的石像。
半晌,白叡的声音响起:“魁,你进隐剑山庄,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