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澄两手相拍,一面鼓掌一面对其他佣人道,“学着点,忠心耿耿,哪怕时隔几年,这等好事也能被我挖出来奖赏一番。你们谁还有如此乐子讲给我听听?”
一个侍女跃跃欲试,被旁边的姐妹拉了拉衣角,用眼神示意她“咱们大少爷有些不对劲”,到底何处不对劲?大约是隐隐有些阴阳怪气。然而那个侍女被奖赏蒙蔽了眼,一锭金元宝,她得要不吃不喝忙碌个把年才能赚到手,怎么算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陶澄扬起下巴示意,“说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们下人住的偏院,绕过一片矮树林就是后院厨房的围墙,那倒霉催的就是倒霉,恰恰被我们遇见,平日里晌午大家伙都歇息了,确实让他有机可乘。”
陶澄赞赏道,“亏你们勤快,再赏一锭金子。”
这可乐坏了这两仆人,躬身谢过之后,继续回忆他们的壮举,“我们自然不能让他来碍您的眼,于是将他按倒在地,要他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这么胆大妄为,自是要惩戒一番,我们便要他学两声狗叫,边钻回去边叫,否则就上告给乔二奶奶也罚他不止十板子。”
轻陌自认为捉住了重点,依然磕巴道,“下回?还...还有下回?”
轻陌嘴唇颤抖,像被亲吮久了连舌头都捋不直了一般,含混不清的只会说“不是的”,陶澄却还有心逗弄他,先威胁了两句“不许哭”,接着一面给他擦泪一面调侃,“我没见到谁对我畏畏缩缩,倒是有一人颇为胆大,拿着柳条抽我,三两句嘴巴就要溜一溜,活像拜了个说书的为师父。”
轻陌又破涕为笑。
陶澄摸他红润的嘴唇,压低了声线,“被肏的狠了,还敢骂上一句‘王八蛋’。”
心里鲜血淋漓,轻陌却几乎未曾犹豫,跪到地上,甚至不用乔晴再催,他就弯下腰,双手撑在地面,磕头承诺道,“小的保证,不碍大少爷的眼。”
那时轻陌钻了狗洞未果,送信未果,心间一片灰冷,等陶澄能下地走路,第一时间就来偏院里找他时,轻陌便冷着一张脸对他吼出那段长长的,违心的话。
陶澄不可置信的瞪着轻陌,轻陌咬咬牙,从鼻子里哼出嘲笑,这向来都是别人对他的嫌恶,轻陌没想到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中伤自己最珍贵的心上人,他道,“还要用你的热脸来贴我的冷屁股么?”
轻陌微微摇头,不肯睁开眼,他收紧胳膊,又抬起脑袋,盲目的把唇往前送,陶澄改捏为挠,唇瓣再次相互含吮的时候,手指轻轻抓挠在轻陌的下巴上,哄逗小猫一般,抓了几下,又抚在轻陌的耳边,捧着他的脸蛋亲吻的难分难舍。
这一回温柔缱绻的亲昵能让轻陌回味到下辈子,他抿抿红肿的唇,被陶澄瞧见,便又愉快的得了好几下啄吻,陶澄抹开他的眼泪,倏然笑起来,“你我本是云泥之别,本就不该有交集。我胆小如蝼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今日弄伤弄疼我了,我怀恨在心,日后我见你定会畏畏缩缩,十分难堪。”
轻陌才歇的眼泪又汹涌而出。
轻陌不依,长睫颤抖,仍是要怼,“是谁说晚上不来了的?”
陶澄坦然至极,“我自不是君子,出尔反尔又如何?”
轻陌再次哑口无言,憋着一口气蓦的仰起脑袋,拿一双刚睡醒还氤氲的眼睛瞪他,不怎么凶,“你是不是,拜了个说书的当师父!”
“我印象深着呢!”两个佣人又对视一眼,目光灼灼,仿佛倒映着发光的金子,“那倒霉胚子两只胳膊和脑袋一冒出来,正挣扎着往前爬呢,就看见我们了,登时吓的脸都没色儿了,我们也是一愣,比瞧见盗贼还吃惊。”
“那人见势不妙,急急的往后退,我们哪里肯让他得逞!扔了柴禾就蹲下去捉他的手,他也不叫唤,跟哑巴似的,被我们从洞口里拽出来压墙上了。我就问,‘这狗洞是你挖的?’他也不答,灰头土脸的,脖子上还缠着纱布,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陶澄忍着没皱眉,那还是他第一次尝到血是什么味道,也被自己鲁莽出格的行为吓到了,陶澈骂他走火入魔,或许是骂对了,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里,自己没有一天会不惦念轻陌的,却憋闷在心里,硬生生的憋闷出了堪比走火入魔一般的执念来。
“什么时候来的?”轻陌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躺椅并不宽敞,他大半个身子都趴在陶澄身上。
“没多久,正巧赶上你流着哈喇子的时候。”
“拙劣,你何时见我如此不雅?”
小厮一愣,“公子想拿回卖身契?”
轻陌点头,“自然想。”
“那得问管事,”小厮琢磨道,“管事都不见得能做主,具体多少银两还得看...”说着朝湖对岸的青楼楼顶指去。
小厮得令,颠颠的走了,留下的轻陌再强撑不住淡定,脸蛋臊的通红。
十二.
用过晌饭后,本应吃饱喝足能再续上个午觉的,可惜湖里冒出一大片鸭子划水,天高云阔,微风舒适,连鸭子都晓得要及时行乐,一只比一只能撒欢儿,扰醒了轻陌的盹儿。
小厮一脸犹豫,轻陌挥手催他,刚转身又把人叫住。
“那什么...”不比之前潇洒大气,轻陌也变作一脸犹豫,“你们青楼院,是不是,有那种药膏或是什么药水...”
小厮巴巴的接话,“公子是说媚药?”
“苦尽甘来么?”轻陌莞尔,将他临摹的那几张拿在手里,这是他生怕真迹保存不当而做的权宜之举,“哎,好丢人,不会真的被他看到了吧。”
再是桃核雕刻的几个小篮筐,闲暇时消磨时间,十四岁左右吧,那时妄想着有一天再见面,就把这个小筐当做见面礼,结果到底是没好意思拿出手,比起陶澄身上的精致玉佩,一枚桃核果真寒碜。
最后是他颇遭嫌弃的刺绣,低劣的布面,颜色不甚光鲜的绣线,轻陌视若珍宝的将它们叠好,将所有的宝贝都原样放回盒中,再重新系好包袱,放到之前的位置上去,佯装成没被动过的样子。
昨日端午,不知你是否吃到了腊肉粽子。想起去年,我们私会与假山之下,头顶皓月当空,生怕被人发现,你大口吞吃的模样我至今记得,实在好笑有趣,我也纳闷,为何你都如此狼吞虎咽,毫无规矩,却仍是好看的像明月一样。
先生今日教了一首,我颇为喜爱,为此还被弟弟笑话了一番多情之人云云,先生也道我是年少的小大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羞赧,词写在信尾,望你也能喜欢,若是不喜,回信时也不许出言笑话。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百花节后十日,于学塾中,陶澄。
轻陌的手指轻轻摸在“我心悦于你”上,心间似有甜蜜也似有苦楚,亦或是一片空白,杨柳叶又飘落在纸上,轻陌将它吹开,嘟起的唇又抿成一道弯,若是这一纸文字还算含蓄,那么下一封信对他来讲,就当真是确凿的情书了。
轻陌,见信如唔:
我很想你。你可知当我听闻你已离开家里去往常州时,我如何也不信,还与先生闹了脾气,真不懂事。
父亲已经无恙,你不必挂心。
父亲卧床那几日,我与弟弟心神不宁,看着父亲呕吐不止实在害怕,好在那病不会传染,我们便一直待于屋里陪伴娘亲,守在父亲左右,当时你如何我半点不知,待父亲痊愈后,我才听到一些讨厌的揣测。
这个巧环当时可是要了轻陌的小命了,如何也解不开、取不下,急的他脸红脖子粗,果园里全是忙碌的农夫,谁也没空来看看他这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任他眼泪汪汪的抱着巧环坐在雨棚下撅着嘴巴生闷气。
轻陌勾起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儿,“你再也难不倒我了,随你怎么套,我都能给你解出来。”
巧环是陶澄给他的第一封信里夹带的,其实一共就只有两封信,他临摹过千百遍,早已倒背如流。轻陌往那一沓书信上看去,也不知道陶澄瞧见了这么多同样的书信会作何感想。
轻陌也瞧见了乔二奶奶,凶神恶煞仿佛魔鬼一般,他瑟瑟的看着她走到身前,许是陶老爷在场,她没像上次那样口出恶言,只用毒刀的眼神剜了他一记,随后拉过陶澄藏在身后,又催陶老爷,“老爷回屋歇息吧,当心身子。”
却不想一句关心倒成了诅咒应验,陶老爷当晚就病倒在床上起不了身,连续三五日越发虚弱,急的陶府上下满是阴云。轻陌缩在床角,他听到了传言,侍女嬷嬷也都当他是一股晦气,每一个人都在怪他,嫌恶他霉运缠身还不知道躲远些,竟会坑害他人,实在可怕。
再一日,周姨就收拾行囊,带着他离开了陶府,破旧的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半个多月,最后驶进了常州,停在了陶家的果园地盘上。
“走不了几步,竟是瞧见院子的围墙底下莫名多出个洞来,砖块掉在草地里,洞口还直往下掉渣子,把我们吓得不轻,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贼要来偷东西,这光天化日的,估计是不要命了。”
陶澄眉毛挑起,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接着呢?”
“接着,就,就看到一只胳膊摸索过来,细溜溜的,一撇就能折断似的。我们怀里不是抱着柴禾么,当下就放到地上去,捡起最尖利粗壮的一根,一人一边悄声走到洞口边去,寻思着这狗贼一钻进来就要他好看!”
陶澄眉开眼笑的显摆着挤到他爹跟前,“噫吁嚱!爹,轻陌比我和弟弟都灵光,可聪明了。”
陶老爷也笑起来,“之前,一直在偏院里?”
轻陌道,“嗯。”
“是啊,你已经七岁了。”陶老爷笑叹着感慨,“喜欢这个名字么?”
轻陌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陶澄总是满口“轻陌”的唤他名字,连晚上做梦都能听到几回,叫他如何不喜欢?轻陌便答,“喜欢。”
陶澈在身后想要拽他爹的衣摆,又不敢,急的转圈儿,又听他爹问,“学习难不难?”
仿若元神出窍,徒留一具躯壳定在原处,轻陌好半晌才从恍惚中回神,“原来是周姨告诉他的。”
轻陌拂开飘落在盒盖上的树叶,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珍藏的宝贝。
七岁被叫去和陶澄一起读书的那一年,是轻陌童年里过的最好的一年,但也只有那么一年的光阴可以回味。
朗朗书声又起,“人之初,性本善。”
陶澄将书本扣在脸上,他的娘亲,对下人温婉善良,独独对轻陌恨之入骨一般,到底是什么缘由,让她善性变作恶。
十一.
陶澄垂着眼,缓缓的眨了几下,又问,“他之后,没问你?”
侍女低声道,“问了,我说‘大少爷没命我带信给你,你别去扰人耳目了。’”
听故事时,时间走的特别快。
十.
陶澄面上没什么表情,叫佣人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各怀心事暗暗打鼓。
“看来你们都还记得,”陶澄说,“我为此受了苦,也与那个陶家上上下下避之不及的倒霉胚子闹翻了,这几年只听到他名字都觉得倒胃口。”
侍女紧张的咽下一口,“他虽是周姨的侄子,但也一直同我们嬷嬷侍女住在一起,我...应是我...是我平日里比较好说话,他曾托我给您带一封信来着,我其实瞧他也怪可怜的,推脱了几回便应下了,但谁知他信里写了些什么,万一是不能入眼的...”
陶澄“哦?”了一声,“还有这等事,信呢?”
“我...我自是不愿戴在身上,转头就撕成了碎片扔进猪食槽里了。”
“他犹豫半晌就从了,想来也是没了别的法子,却也是个有骨气的,我们催了几回他都死活不肯出声,”说到此处,那佣人舔舔唇,有些踌躇不定,与另一个作恶的同伙互瞧了几眼,“于是我们俩就...”
“就如何?”陶澄轻笑一声,“是贪心不足还想要我加赏么?”
“不是不是,”佣人赶忙摇头,快速道,“于是我们俩就捞起他两条腿,以此迫他学狗叫,他正爬到一半,进退都不得,胡乱挣扎起来,其实我们也颇为嫌弃,怕碰他一下就沾染上霉运,不巧刚要放手时,他突然挣动的像是发疯一样,许是禁不住惩戒着急了,倒霉催的,叫那狗洞上面的半拉砖头角划破了裤子,没流血,应是没划到皮肉。”
那道伤疤也是他的执念,伤在轻陌身上,执念在他这里,经年累月熬进了他的骨肉之中,碰不碰都会疼。
陶澄默默叹了一口,将自己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再抬眼,又是听趣闻的神态,“就这样?我听说你们确实要他好看来着?”
“也,也没有,毕竟他是周姨的侄子,”佣人讪笑,接着道,“我们看他偷鸡摸狗不知道怀着什么坏心眼儿,竟敢在您的后院里敲个洞,于是连番逼问,他才终于出声,说是听闻大少爷被乔二奶奶罚了十板子,实在放心不下,正门不能走,只好揣着小榔头来凿洞。”
轻陌的眼泪算是止住了。
他瞪着两水润润的眼睛,磕巴道,“没...没吧?”
“下回争气点,别晕,别迷糊,兴许就能听见你自己在叫些什么。”
年少谁不气盛?何况是陶家人人恭维的大公子。
陶澄从震惊中回神,渐渐表情如霜,“轻陌,原来你心眼如针尖。”
这便是两人分道扬镳前最后的对话,残忍到任谁也无法忘却其中的每一个字句。
乔二奶奶何时踏入过偏院一步?那是唯一一次,她怒火滔天的狠狠扇了轻陌两巴掌,她咬牙切齿的怒骂,“卑贱的狗东西,勾引男人的手段跟那被你克死的娘如出一辙,别让我再知道你靠近大少爷,否则,将你扔进北疆从军,带着你一身的厄运永远别想回来!”
轻陌不怕从军,但他怕再也见不到陶澄,于是他擦掉嘴角的鲜血,“二奶奶息怒,小的不敢有非分之想。”
乔晴眼里怒火更甚,只听她嗤笑一声,轻言念叨,“二奶奶,只是二奶奶。”陡然又甩过一巴掌,呵斥道,“跪下承诺!”
陶澄莞尔,眼里浓郁的深意让轻陌看的有些痴,下一瞬便是天旋地转,再睁眼,就见陶澄压覆在上方,轻陌感觉有些不妙,喃喃的唤,“陶澄。”
若是早晨的亲吻叫轻陌不够回味,那么眼下,陶澄单手捏着他的脸蛋,迫使他唇瓣嘟起,迫使他张开着唇齿接受他野蛮的侵占,毫无温柔可言,却让轻陌盈了满眼的泪水,只一眨就湿了脸颊,他双手都攀附到陶澄身上,抱在他的肩背上,仰起头,予取予求。
手指沾到了湿意,陶澄停下来,轻声哄,温柔的像刚刚作恶的人不是他一样,“不哭。”
“昨晚。”
轻陌真是无从反驳。
陶澄轻笑起来,胸膛震动,惹的轻陌心脏乱跳,陶澄去摸他睡的红热的脸蛋,“睁开眼,当心晚上睡不着。”
轻陌陷入了焦虑,小厮火上浇油,“若是公子您,银子怕是不够,得要按金子来算。”
轻陌哽住,一时间不知是该为自己的身价高兴,还是该为多舛的命途叹息。
轻陌还是睡着了,怀抱着随他去吧,至少让他多享受享受眼下被陶澄包养的心思,在鸭子不甚悦耳的叫声里昏昏睡去,等醒来时,天光染着火烧云的绯红,他被揽在温暖的怀里,周身都慵懒的要融化一般。
又想起陶澄要他多动动,那就勉为其难的动动好了,轻陌反手捶腰围着水榭转了一圈,最后抱回到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腿,“就我这体格,接一位客得停业三天,早被老鸨扔出青楼了。”
一想到自己的卖身契落在青楼里,轻陌就很惆怅,“得要想办法赚钱,也不知道...”正嘀咕着,又扭头去寻小厮,看他也是百无聊赖的守在栅栏旁,便唤到,“杜六儿,过来!”
小厮闻声赶来,轻陌道,“你知道赎身得要多少银子吗?”
“不是!”再来媚药他就真下不了床了,轻陌道,“消肿的那种,能...能快些恢复的...”
小厮“哦”的一拐三绕,了然道,“纵欲之后消肿止痛的药膏?”
轻陌握拳捶手心,“正是。去帮我寻一些来。”
轻陌拍拍手,站起身,去唤小厮,“还是鸡汤面吧,你若是没吃,带来跟我一起用。”
小厮赶忙摆手,“不成不成,管事儿的知道了要骂我没大没小的。”
轻陌笑道,“不打紧,管事儿的听我的,我罩着你,不怕,一个人吃饭不香。”
陶澄在心里哼笑,嘴上催到,“结果等脑袋一钻过来,发现是那倒霉催的?”
仆人赶忙附和,“是,大少爷说的正是!”
陶澄“嗯”道,“说详细些,好久没听乐子了。”
此句甚妙,我大约百年千年也写不出来。虽是牛郎织女,不大适合我们,但他们相距万里,就冲这处,我们也应学习他们。眼下你已经离开近三个月,仿若三年之久,万一将来某一日,我们不再书信相交,我仍会牵挂你想念你,你须得同我一般,否则再见之日,便是我凶你之时。
端午后一日,于学塾中,陶澄。
轻陌轻呼一口,待这阵裹着温热的风吹尽之后,才将两张信纸折起,放回到铁盒子里。他不比以往,七八岁时看信,便是单纯的想念,等渐渐长大,心里无法抑制的生出旖旎的想法时,再看信便会汹涌的落泪,怨恨,痴念,茫然,心思太重终于让他生了一场大病,瘦的皮包着骨头,毫无生气,在那些昏昏沉沉的梦境里,他已经看不清陶澄的模样了。
我依旧很想念你。你的回信也太短,叫我看上几遍还嫌不够,也钻了空子,信短字少,竟一个错字都没有,此处略去郭先生表扬你的若干字句,自己体会去罢。
我问父亲可有机会去常州?父亲只含混的应我,你别急,我用功读书,得了父亲的欢心后就求他带我去看你。
果园里可有朋友?别再与花鸟虫草为伴,你这样好,这样叫人喜欢,是否已经有了一起玩闹的伙伴?为你开心,可你千万不能忘记我,每日都要想念我。
他们怎样说你,我都不会信。我与你亲近一年的时日,只觉得开心不已,只想与你一同读书,继续在一起,你万不可将我与那些坏人归到一处,我心悦于你,你定要坚信不疑。
送你一套巧环,望能讨你欢心。
常人都言“安好勿念”,只可一半,你须安好,也务必要念我想我,否则来日再相见,看我不理你。
伸过手小心翼翼的拿出那两封陶澄真迹,一笔一划不甚端正,还隔上几句就划掉一个错别字,轻陌都能想象出六岁的小陶澄伏在桌前,郭先生就守在一旁指导他,帮助他的场面。
第一封信,当时轻陌在果园里帮着果农挑拣坏掉的果子,陡然被唤了一声,说是有信件带来,待他满头雾水的接过,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写着“轻陌亲启”时,眼泪夺眶而出。
轻陌,见信如唔:
回忆大多苦涩,能忆出甜味的几件往事全都装在了这个铁盒子里。
轻陌打开盒盖,取出他舍不得卖的三张刺绣,又拿出一沓信纸放在桌上,再去拿小桃胡时,清风吹来拂散了薄软的纸张,吓的轻陌赶忙扑身压住,一面收一面嘀咕,“好险。乱跑什么?跑到湖里去了怎么办?”
从盒子里拿出一把磨得发白的小锉刀作为镇纸后,轻陌这才放心的将好几个打磨精致的桃核挑出来,最后是一个巧环。
“偏院里没有孩童,你都是和谁玩儿?”
“和花草,虫子,小鸟。”
平日里他哥哥喜好往那倒霉蛋身边蹭就算了,眼下连他爹都抱着倒霉蛋说个没完,陶澈急吼吼的跺脚,接着就瞧见他娘亲大步走来,他像寻到了救兵,“娘!”
轻陌小心的去瞧郭先生,既不敢说难,也不敢说不难,张张口冒出一句,“噫吁嚱!”
陶老爷诧异,“这是何意?”
“就是...也难,也不难。”
百花节那日,三个小学生上完课后送郭先生出门,恰遇见回府的陶老爷,轻陌见陶澄陶澈唤他“爹”,于是喏喏的弯下腰跟了一声“老爷”,这是轻陌第一次见到陶老爷,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直起身,随后却被捞进了一个怀抱里。
陶老爷蹲着身松松的环住他,“叫什么?几岁了?”
轻陌紧张的不知所措,看着这张离他很近却十分陌生的脸,小声道,“我叫轻陌,七岁。”
陶轻陌又折了一条柳枝,照搬之前揪叶子,最后一片叶落时轻陌忍不住弯起嘴角,“天命难违,这就来拆了你大饱眼福。”
实在是比吃了媚药还抓心挠肺,可也不能怪轻陌好奇心太重,陶澄都走了好久了也没折回来,说不定这个包袱就是留下来给他的呢?
陶轻陌兴奋的一把丢了柳条,三两下就拆出来一个他无比熟悉的铁盒子,盒子上早就看不出什么图纹,有几处锈迹斑斑,只有四个边角磨的光亮。
回忆往昔也是如此,仿佛昨日伤口还汩汩流着血,今日再瞧,已经纠结成了经年的旧疤。
陶澄站在私塾里,听了半日孩子们清脆悦耳的朗读声才缓过心神。
明明同住在陶府里,却好比相隔千山万重,哪怕轻陌远在常州时,两人还能艰难险阻的通上两三封书信,可陶府呢,一沟食槽就能化作万丈深渊。
陶澄不动声色的看着佣人们,“今日听闻一件大快人心之事,我趴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半个月里,似乎那触霉头的东西还妄想来求我饶他性命,当时是你们之中的谁拦下来的?”
仆人们面面相觑,陶澄又道,“将当年之事再述一遍,我听着高兴了,赏一锭金子。”
一锭金子?诱惑实在太大,两个男仆立马哈腰朝前迈了半步,两人相互看看,一人努努嘴,另一人便先开口,仍是小心翼翼的语气,“当年,我们俩在后院里,是...是劈完柴要抱到厨房里去,正走着,听见什么动静,想来府上从未养过猫猫狗狗,一时好奇,寻着声儿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