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生缓缓坐倒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一滴冷汗砸落。他神情恍惚,四肢发软,身体一直控制不住发抖。
“放下一切顾忌,如果你不知道该相信谁,那么你可以相信我。”
离生抬首,见穆子清端坐着,双手交叠,天光照拂她精致的面孔,一双眼璀璨如星辰,让她看起来仿佛一个圣洁高贵的神只。她踱步,缓至他面前,长靴在离生身前停下,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笼罩离生全身,她尾音微翘,问道:“你叫什么?”
他的继父被按在地上,穆子清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继父双手被反绑,膝盖跪地,彻骨的恐惧将他整个人吞噬。
“以黯,以黯你不能杀我呀,我是你爸爸!”他的语速逐渐急促起来,发出一声沙哑的祈求。离生举着枪的手不稳了,发起抖来。
以黯,离生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连男人的面目也早在记忆中模糊,他只记得那根布满虬屈血管的可怖棍状物什,要剐蹭和刺破一切娇嫩和柔软,仿佛要贯穿整个躯体。他多想忘记这个画面,可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脚还是会不自觉往后缩,想避免让那只干瘦有力的大手,一把钳紧他细细的脚踝,摩挲他突兀的踝骨。
傍晚离生就回了宿舍。在桑赫基地,宿舍的独立单间是每个杀戮者的绝对安全领域,所以他们只被允许每天在里面呆四个小时,而一旦走出房门,便要时刻严防被人暗杀。
离生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可他脑袋里仍想着那封信。像被死死摁在书桌前一样,眼前的信纸闪烁着微弱的、噬人的光,扑朔迷离的光点交织,融化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离生试着在信纸上写几个字,可那些笔画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往四周伸展它们的四肢……
落日绚如织锦,映上离生线条分明的侧脸。离生抬头看向窗外,只见一匹由彩霞交织构成的骏马在天际扬蹄,向他俯冲而来。
“离生,过完这一关,你就算通过考核了。”审讯官俯视着他的脸,“我们需要掌握你的所有情报,包括你的致命弱点。”
水珠折射出的璀璨光芒星星点点跃动在离生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脸颊,他眼底光晕浅浅,仿若烟霞,像含了一团足以席卷一切的大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样精致淡漠的人,是会激起别人的凌虐欲的。审讯官往离生的面上覆上一层布,手腕微倾,往上面一点点洒上烈酒。
晨星闪耀,万物静时,心有所冀,灵魂不息。
离生疾走在无尽夜色中,耳边风声不止。
“基地的余晖磅礴美丽,彩云化骥。
难道是他取而代之,遭人嫉恨了吗?
离生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他弯腰后躺右手撑地指根发力,带着整个身体向后翻去,旋身藏入海棠树后,三枚子弹直直扑进树干,震得树叶唰唰下落。甫一站定,离生便向西南、东北和东南方向各开了一枪,只听枪响之后,一声轻微的闷哼钻进耳畔,他又随即朝东南方向补了两枪,紧接着听到了子弹入肉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啪嗒一声,海棠林外围数十盏大灯瞬间开启,无比明亮的光线齐刷刷聚焦在离生躲藏的那个射击死角。离生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扫视一圈,待捕捉到那个由远及近走来的身影后,离生从树后缓步走出,向他敬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你是基地近年来最出色的学员。”上将走近两步,目光流连在离生精致的五官上,“我观察过你很多场实战,你对战场的瞬息变化具有最精准的判断力,反应灵敏,身手了得。”
写给穆子清的信,有很多是小树帮他想出来的。
离生疾走着,在路过一棵海棠树的时候,有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鼻尖。他向海棠树开了两枪,树冠里果然摔下一个人来。
那人低低扯出声呻吟。他右手和左脚都被离生的子弹射中,枪脱手落在草地上。
它与旁边的海棠树站在一起,刚好形成一个射击死角。
夜里我有时会对它说话。
三年后它长大了,救了我一命。”
离生四肢一挣,终于从梦境中醒来回到现实。身旁已经裹上了浓浓的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悄然洒落,让他得以看见夜色中一些模糊的轮廓。胳膊下压了什么东西,离生抬起手,才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原来他枕着信纸睡了一觉。他应了的。离生一颗吊起的心终安放回肚子里,才发觉自己早已面色惨白,急出了满额冷汗。
他记得他吼出自己的名字后,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她离得他极近,檀木和苦艾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离生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她面容静肃,琥珀色的眼眸中散发着柔和的光,闪着一丝神性的平静的悲悯。
他生得这样美,但眼泪滑落下来的时候,他的面容没有一丝凄楚和软弱。
“离生。”他恍惚的视线终于有些聚焦。
“告诉我,你叫什么!!”穆子清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大声一点!”
“离生!!”
“基地的夜晚静谧,明星莹莹,忆望,彼方启明。”
离生刚刚洗过澡,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把作训服松松地披在肩上。他坐在桌前,左手用毛巾揉搓着干了大半的柔柔蓬蓬的发丝,他的目光却似乎凝在了面前的信纸上。随意搭在肩上的训练服似要随着动作滑落下来,离生索性拿起它,扔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今天一整天都是在近身搏击的实战中度过的,傍晚时被基地实力最强的一对双胞胎左右夹击,一轮闪着寒芒的刀刃眨眼之间便逼近他,在肩膀上刻下一道月牙般弯曲的伤口。方才自己缝合伤口的时候,可离生连眼皮都没有眨,这种程度的伤,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蠕动嘴唇:“离生。”
她蹲下来看他,眸光锋利尖锐,似将穿破皮囊直驱灵魂深处。
“你叫什么!”
“杀了他。”穆子清说。
继父抖如筛糠,哑声喊着:“以黯,以黯!”
砰。子弹穿透了离生的噩梦,离生手举着的那柄枪,从枪口还冒出一些白色的烟。
“打它。”
“杀了他。”
两道声音由远及近,缓缓交织,最终重叠在一起。
我在努力训练,成绩很好。”
“离生!你他妈真是个怪物!”那对双胞胎中的弟弟双目充血,刻骨铭心的怒火伴随嘶吼一齐喷出,冷汗顺着鼻梁落下,他极艰难歪着身子,勉强倚住墙壁。他的小腿骨被离生一脚踢折了,尖锐的、强烈的痛撕扯他。而他的哥哥就静静躺在不远处,一把匕首自上而下刺进他的胸腔,戳破心脏,淌出一地鲜血。有人在一片血洼之中永远闭上眼。
离生只上前几步,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上那把匕首,极快速地将刀刃抽出,雪白的刃早已被染成一片嫣红。他眨了眨眼,手掌中紧握着的利器正向下滴着血珠,嘀嗒,嘀嗒,落在他脚边。这个人折了腿,又失去了同伴的配合...他定会死。他却只是想着,今天可不可以在信上写——他除掉了基地上实力最强的一对双胞胎。
“我们特别为你准备了不一样的考核,离生。”上将的视线越过离生,望向他身后的一株白杨,那棵树掩映在海棠繁密似火的花冠间,挺拔而秀丽。
“基地想试出我的弱点。”
离生四肢被绑在一张铁床上,绳索陷进皮肉中压出隐约红痕,他头向下倾,上身赤裸。离生的皮肤在昏暗的室内像是要白的发光,肌理细腻,骨肉匀称,薄机绷勒,就像古希腊产出的石膏雕塑一样富满蓬勃又静谧的美感。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格分出几缕,不偏不倚映上他的脸庞,明的暗的清晰分割开,此刻他的脸宛若一张令人惊叹的完美图画。他鸦睫微颤,睫毛上挂着的微小水珠顺着照进来的光缓缓向下落,然后融进黑暗。
“你是谁?”离生持枪,黑黝黝的枪口瞄准了那人的额头。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离生没有立即杀他,但随即又毫不在乎似的轻笑起来。“呵呵呵,你杀了我吧。这种地狱般的日子,我一秒都不想过下去了。”
离生缴了他的械,神经却顿然紧绷起来,他意识到今晚自己即将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围猎”。在基地里,所有的实训课都是不论生死的,每个人都无比淡漠,结盟的情况极少见。像双胞胎一样互相配合、同生共死的搭档更是少之又少,所以那两位的排名一直居高。
宿舍门前栽下一片火红灿艳的海棠,树冠如伞盖,花多而繁密,挤挤攮攮,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如今艳红如血的花朵通通被黑夜染上深沉而暧昧的颜色。
只是种在基地的海棠,炽艳的花冠,见证过太多太多的残忍与血腥,听到过太多太多恐怖的呓语、崩溃的嘶吼和支离破碎的噩梦。
他既已是新生的人,就应当摆脱这种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沉重累赘。穆子清走后,离生悄悄地在这里种下了一株小树,每隔几日会在夜半时分为小树浇水,在静谧的无边月光下,无声向它倾诉。
那滴眼泪,意味着解脱。
从此以后他是离生。
“记得吗?我曾宿舍门前的海棠林亲手种了一株树苗。
穆子清这才松开手,琥珀般的眼眸凝视着他。
“记住了,你是离生,不是以黯,从此以后,你都是离生。”
离生,我是离生,我记住了,我是离生。
自从给穆子清写信开始,黑夜就变得无比短暂了。有时离生呆坐在桌前一整晚,昏黄的灯光便安静扑打上他的面颊,在无尽的静谧之中催促着,让他尽快落笔写下一些什么东西。可笔尖总是停滞在纸面的上空,一滴黑墨受重力牵引突兀坠下,泅出一水的阴影。待他回过神来,天已破晓,朦胧的初阳透过了雾蒙蒙的天际。
他想,穆子清一定有种魔力,在不声不响的缝隙中改变他的时间流速。
启明星复又闪烁在天边,揭示着新一天的地狱式训练即将开始。他提笔,在信纸上匆匆印下寥寥数字,便套上作训服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