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人闻言,默默品咂了片刻,似触动了什么,终于松了口,“跟我来罢。”
他话音刚落,嶙峋的石壁后又走出了一条影子,是一个壮汉,点着火把在前面照明。
沿着崎岖的石路走出片刻,是一个地下的石厅,眼前豁然开朗。
“一千两百金就想要金不换,不够!”
“这只是订金。只要货好,主公还会追加。”
那怪人道,“那你出多少?”
萧暥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还没到最后一刻,要沉住气。
“你心跳得很快,”曹雄用一只手臂箍紧他,腾出另一只手拨开那凌乱的发丝,扣住他的咽喉,“说出来,我就不怪你。”
萧暥不动声色,手微微下移几寸。
萧暥心中顿时又是一凛。
卧槽!掉马了!
原主这身体虽然清瘦,却不单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线条凝练优美,腰身精窄纤细,如果要说像,就像破开云层的,轻灵矫健的雨燕。
紧接着脚下一空。
随即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抄住了他。
他的脚尖刚沾上池水,几只虎头鱼还来不及游近。
他看着这些虎头鱼的个头和数量,冷静地衡量跳下去的危险系数。
曹雄远来,天气炎热,虎头鱼不会带太多。
论个头,这鱼没有手掌大,只要护住脖颈,想咬死人不大可能,最多在身上咬几个洞。
曹雄眼皮一跳。
就见萧暥朝着池中牙尖嘴利的虎头鱼,又走出了一步。他走得很慢,摸索着前行,好像真的看不见,一双烟色空濛的眸子里带着一点哀。
曹雄紧盯着那个背影,身段清削,衣衫如云,仿佛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落进池子里。
曹雄道,“凉州特产虎头鱼,肉质坚韧,味道鲜美,先生真的不喝碗鱼汤再走?”
去泥煤的虎头鱼,是食人鱼罢!
曹雄阴森森道,“先生改变主意了,陪我一起喝鱼汤,那就转过身,往回走。如果先生依旧想回去,笔直出门就行。”
曹雄抬手从笼子里掏出一只金丝雀,翅膀毛被剪掉了。
他抚摸着那只雀儿的背,忽然将它向池水上一抛。
雀儿来不及扑腾了,就被水中跃起的鱼咬住了!
曹雄想让他掉池里?
这念头还未转过,他心下一沉。
这曹雄莫非是在试探他。看他是不是真瞎!
“多谢,”萧暥道,“子睿快要回来了,我还是去等他罢。”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摸索着,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曹雄阴沉沉道,“先生错了,门在这边。”
三十六计走为上!
“等一下,”曹雄道,
果然...没那么容易脱身。
那怪人兴趣缺缺,“无趣。”
“阁下深居府地洞天,难免对俗事不上心,但我还是得提一下,我主公是今晚最大的客户,他让我来看看,阁下的留仙散是不是真的达他所期望。”
那怪人脚步微微一止,哼了声,“最大的客商?西北来的?”
曹雄啧了声,“可惜了。”
萧暥随之心中咯噔一下。
糟糕,大意了!
“这是三千金,先生赏脸舞一曲?”
曹雄说着目光灼灼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身段。
草草草!让他跳舞!
古代的鱼疗?
只是这鱼疗的鱼……好像有点大
每条鱼有手掌大小,扁平的身体,在水中穿梭极快,就像一把把利刃破开水面。
他有那么怂么?
既然来了,他倒是要看看这曹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曹雄的雅舍比他那间专供伶人休息的房间要大得多,也华丽的多。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甚好。”曹雄迫不及待似的,几步上前搀扶住他。臂膀蛮横地穿过他腋下,箍着他腰间的手如同铁钳般收紧。让萧暥觉得每迈出一步,就像拖着沉重的镣铐。
他眉心微敛,思忖着这曹雄如临大敌对付自己一个瞎子,至于吗?
长廊的一边是客舍,一边临池,廊上波光荡漾。
月亮高悬,映着泉水一片深邃。晚风徐来,可以听到不远处静湖泉那里传来的喊杀声,空中有淡淡的留仙散的异香飘散过来。
寂静中,萧暥与曹雄对面而立。
“全城都在通缉右手的指端少了一截的人。日月教的东方教主。我一看到你的手就知道了,还有……”
他扫视了一圈那几条汉子,“你现在身边只剩下这几个教徒了,困在这大梁,难以脱身,对不对?”
教主冷笑,“你倒是蛮会为别人想的,很好,现在你也别想再出去了,让我把你的假脸扒下来,看看你的真面目。”
“雕虫小技,见笑。”
“把雕虫小技用到这个程度,阁下的玄术造诣精深。”那怪人手指一弹,指间一声尖锐的哨响。
那几个大汉才猛地惊觉。面面相觑。
那怪人气得蜷曲的手指阵阵抽搐,
“杀了他!”
黑暗中噌噌的兵刃出鞘声,五六条人影从石窟后窜出。刀光闪过,朝他劈砍而来。
“那是自然,凭着比女人还好看的长相和晋阳谢氏的出身当上了玄首,没有真才实学,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个摆设,早晚要死于……,哎!你做什么!”
他忽然声调突变,急扑上前。
谢映之轻轻啊了声,似乎还在惊讶怎么会这样?
这是在千家坊的地洞里被萧暥连指甲带指尖,一剑削去。
“不管你的事!”那怪人恼羞成怒般狠狠抽回左手,力气极大。
然后他自顾自往黑暗中走去,一边道,“你能找到这里,本事不小。”
那怪人阴森森道,“你犯了什么事?”
谢映之坦言,“我们都一样,都有不足为外人道之苦衷。”
那怪人冷笑了下,这才终于把残卷交给他,一边尖酸道,“谁和你一样了,我若还在玄门,他谢映之算什么。”
谢映之道,“看来阁下是玄门的人?”
那怪人沉默不语,但是却也不肯把书给他,而是翻到其中一页,指给他看,“制散之法就在这里。我已经前后看了无数遍,烂熟于心,根本就没有你说的火候和时辰的**。”
谢映之瞥了一眼,道,“阁下不知,玄门的书页是有夹层的么?你这样看不到。”
谢映之微笑,“我若不懂,主公如何派我来看货。你且把药书给我。我告诉你错在哪里。”
那怪人想了想,从袖子中取出一本残卷。
那残卷有些年头了,纸张脆弱发黄。残缺的扉页还能看到灵水流云纹,这纹样在他的玄首指环上也有。
谢映之打开瓶,闻了闻,摇头道,“这不是金不换。”
怪人声音中透着不悦,“这已经是最纯的留仙散了。你休要挑事。”
谢映之道,“我不是说纯净与否,而你的火候和时辰掌握得不对。”
抬头望,到处都是根根下垂的石笋,石笋尖有水低落,角落里停满了收拢着翅膀的蝙蝠。密密麻麻一片。
那怪人点燃了灯烛,四周就立即亮堂起来。
这石窟四通八达,如同迷宫,石厅由天然的石笋石壁分割成好几个区间,居然还有一个泉池。
黑暗中,嶙峋的石笋间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指甲奇长,像钩子一样微微蜷曲着。仿佛是从嶙峋的石壁间延伸出来。忽然间从侧后方探出,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刺破他的皮肤。
谢映之微一偏首,钩子般的指甲堪堪擦着脸颊略过,被他一手轻巧截住。
谢映之去过千家坊的地穴。那是张缉他们这群明华宗教徒开凿的,所以规模不会太大,远远不能和这个天然的洞窟相比。
这里真可谓天地造化所成,鬼斧神工。
头顶是黑黢黢的一片。火光照去,才能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
“一座城,河沧城。”
那怪人笑道“这么大方。只是可惜,我困在这地方,给我十座城也没用!”
谢映之淡淡道,“潜龙在渊,终有腾云化雨之时。何必着急。”
就在这时,忽然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随即一股烟尘漫卷了进来。
“什么事!”曹雄恼怒地一瞥。
“恐怕是常年戎马,才有这样妙的身段罢。”曹雄赞道,随即就借着这个姿势将他压制在池边,狭小的空间里,力度优势尽显。
萧暥一开始失了先机,现在背对着曹雄,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最糟糕的是,他手头还没有兵器!
曹雄凑近他,炙热的气息喷在他后颈,压抑的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曹雄就从身后抱住了他,语气狎昵道,“当心,别湿了鞋。”
萧暥急促地喘着气,紧接着,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隔着衣衫捏着他柔韧的腰身和紧实的腹部。
“你身上全是肌肉,琴师?呵?”
池水也不深。落水后他可以立即爬上岸。
他毕竟是杨拓请的琴师,只要他真是瞎子,曹雄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心一横,往前跨去。
看来,真是瞎的吗?
萧暥已经走到了池边。
此时,魏瑄还没有回来,谢映之情况不明,他绝对不能掉马。
“正是,”谢映之道,“凉州。”
闻言那怪人嗤笑道,“上次的凉州客还欠着我一笔钱,你们西北的客人不守信用。”
谢映之道,“主公准备了一千两百金,欲买阁下的金不换,钱已经交给杨侍郎。不信,阁下可以去问。”
那是给他出选择题了。
萧暥心念电转,依旧不改口,“多谢先生美意,我还是回去罢。”
说完他迈开步子往池子的方向走去。
水面上起了一层血雾。
闻到了血腥味的鱼蜂拥而来,片刻后,水面上只剩下漂浮的鸟羽。
萧暥看得目瞪口呆。
曹雄逼近道,“先生请。”
萧暥心一横,反正池不深,就当洗个澡了。
他刚迈出一步,一个侍卫拿着一只鸟笼走上前来。
说着他不容分说,扶着肩膀拨转他的方向,道,“先生这边请。”
这边?欺负他瞎?
这边哪里有门,明明是个水池!
“先前我说到凉州特产的鱼,先生既然来一趟,不尝尝?”
请他吃鱼?
不是什么人投喂他都吃的,不然他早活不到现在了。
大雍朝的伶人和娼不同之处,伶人是有艺籍的,从小就会进教坊学习,不论男女教习歌舞乐曲,再择其所长发展。
虽然说他可以全推说眼盲,但是疏漏终究是疏漏。
萧暥自知失言,赶紧计划战略性撤退,“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
萧暥果断拒绝,“我是琴师,不会舞。”
“那唱个曲也行。”曹雄豪爽道。
萧暥顺口回绝,“也不会唱。”
就在萧暥目光空茫地站在池水边时,曹雄对一个侍卫点了下头。
侍卫端来了一个铜匣子。
曹雄彬彬有礼地走过来,牵起他的手,缓缓放到了匣子里。指端传来了马蹄金冰冷厚重的触感。
雅舍里有泉池,泉池边有靠榻,靠榻边有矮桌,桌上有茶具点心,当然少不了香炉和留仙散。
这是供客人躺着吸散,吸完了就去泉中行散的。
萧暥眼尖地发现,这泉中似乎还养了鱼。
他嘴角略略一勾,“夏侯先生的手能松一下么,我迈不开步了。”
曹雄凑近他耳边,“先生眼睛不便,我怕先生摔倒。”
萧暥心中冷笑,这是担心他半道上夺路而逃罢?
“过奖,我没什么本事,是杨管家领我来的,”谢映之说着信步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像在山间闲游漫步似得走着。看上去似乎是两人早已相识,不过旧友携游。
谢映之边走边闲闲道,“今天是杨启公子的生辰宴,静湖泉边宾客如云,阁下不知道吗?”
烛火的柔暖照出他绝色容颜,一双烟蓝色眼眸中却倒映月光,却显得清冷幽寒。
曹雄的目光片刻不移盯着他,就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
萧暥明白了,这架势,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然后他喝道,“抓住他!”
就在这时,黑暗中,台阶上传来了清冷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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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眼法短时间内不能用两回,你还有什么招数?”
“我还真是无计可施了。”谢映之坦然道,“但是东方教主,若杀了我,你也出不去了。”
那怪人蓦地一诧,阴森道,“你知道我是谁?”
谢映之脚步轻移,衣衫过处,尘埃不染。
也没见他用什么手法,几个大汉举起大刀,对着一根石柱一通猛砍,满头大汗。
那怪人冷冷道,“好个障眼法。”
火苗顷刻将残卷吞没。
那怪人发疯般一把夺过来,残卷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谢映之颇为惋惜地叹了声,解释道,“这字迹要在火光下才能映现。所以我才……”
谢映之接过残卷,仔细看了看,随口道,“阁下的修为很高,自是看不上我。”
“那是当然,谢映之资质平平,这样的人都能当上玄首,这玄门快完了。”
“对,”谢映之把那一页照着烛火,轻描淡写道,“玄门中不服他的人很多。”
那怪人动作一滞,“什么?”
随即他立即警觉,“你又怎么知道?”
谢映之毫不避讳道,“我以前是玄门的人,犯了点事儿,被谢映之逐出玄门了。”
谢映之只是一瞥,心中就是一沉。那本书是玄门禁典《幽绝书》。记载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玄门秘法,艰深晦涩却威力极大。
但这不是主要的,它成为禁法,是因为其中很多法门太过阴诡,修炼之后,意志不坚者很容易被迷了心智,也就是俗称的入魔。这一点和修炼高阶秘术有同工之处。
果然,此人和玄门颇有渊源。
“什么?”
谢映之悠悠道,“金不换之所以难成,不是因为提纯,而是火候和时辰难以把握。火候大了,制出的散,味道焦而苦。火候小了,制出的散味幽而涩。时辰长了,则凝结成块,时辰短了,则虚化成烟。委实不好把握。”
那怪人错愕道,“你还懂制药?”
泉池边有石桌椅。
桌案上面有各种陶罐,药碾,药炉。
那怪人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递给谢映之。
他淡淡道,“阁下的左手还用不习惯罢?你右手怎么了?”
黑暗中那怪人一抖袖子,翻手到身后。
其实谢映之早就看到了,他右手的三根手指的指端都少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