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把手地教我射箭,狩猎,我们一起照顾队伍里的其他人。那一路上除了经常遇到暴风雪之外都很顺利。我们走走停停,从凛冬走到初春,花了近三个月才到达目的地。在这期间,我们成为了恋人。”
“三个月,这么快。”女人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
“爱情的发生只在一瞬间。实际上成为恋人所需要的时间,一天就足够。三个月的时间很长,该发生的都有机会发生。”男人目光如水地盯着女人的双眼,脸上浮动着神秘的笑容。
“所以我向诸神发誓,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猎鹰吸着鼻子说,“我是这里唯一的猎人,如果我不执着于狩猎觅食,谁来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猎鹰仰望着欧文质问道。她说完便毅然决然地走向森林,把欧文留在雪地里独自消化。
欧文的心和双腿都变得如铅石般沉重。原来她那几近病态的强迫性的狩猎习惯,她的偏执和不惜命,都是源于危机感与焦虑;原来这高山上纯白无垢的雪地之下,还埋藏着这样惨绝人寰的往事;原来那间木屋里的每一份安详宁静的背后,都是死亡与牺牲。而在其他人的身心都在温热的黄油香气里放松下来的时候,她的紧绷地精神却在惨剧发生时的风雪里彷徨。
他无言地目送她走远,又在她即将消失在视线外的时候追了上去,从她身上取下了长弓。
“因为那不够。”她奋力甩掉那只手,“我们不知道会不会被困得更久,而且我想给之后的队伍留些的食物。”
“什么意思,雪停了我们就能走了不是吗?”
“那是最好的情况。”猎鹰面色凝重地说,“我们的自由地随时都可能失守,那样我们就只能呆在山上了。”
[4]北极星的象征含义:北极星之所以能够被用于导航和定位,是因为它的位置相对稳定。因此北极星也象征着执着,坚定和永恒。
他们推开了木门,逆着冷得窒息的凛冬迈进皑皑的雪地里。风的手掬起一把“白沙”,缓缓洒向他们的脚印,像洗刷他们的过去那样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直到最后,她都没来得及记住他真正的姓名,但是没有关系,他永远是她的小海军,她是他唯一的北极星。
补充注释:
在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她会在夜幕降临时爱上他,在暧昧的炉火旁缩进他怀里,又在梦醒时分,朝阳渲染天空的时候彻底忘记他。于是她在他胸膛上留下的印记,她因为害怕最终的分离而流下的泪水,她在他耳旁颤抖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算数——一切归零,这才是最痛苦的酷刑。
但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判决。
为了配合她的记忆,男人总在她醒来之前换上那套军装,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同一个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陪着她在这雪山上兜兜转转,在那几座安全屋间辗转往返。而这寂寞无垠的雪地,就是一条条没有尽头的赎罪之路。
男人总是借抹羊油的机会抚摸这张脸,克制着想要亲吻她的冲动,克制着把她揉进怀里的冲动,克制着那句: 我的爱人,战争已经结束,白昼也已来临。你做的够多了,也不必再草木皆兵了。
刚刚那个故事,男人还没有讲完。
猎鹰被房梁砸中,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头部,所以她失去了部分从前的记忆和短期记忆。她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她的过往,忘记了她的家人。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她是“北极星”,还有她的任务和责任——她要护送一个士兵到安全的区域去。她在每晚入睡后就会忘记当天的事,永远过着二十四岁的某一天。[3]
她假装没听见,因此欧文不得不走上前去劝说。“进来吧。看天气我们应该过两天就能继续赶路了,屋里还有足够的余粮。”
“你们先吃就是了。”她说完还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弓,回头往林深处瞧了一眼,看样子是还想往那里去。
欧文想起同行的人里总有人说她“固执得教人头疼”——真是再准确不过了。
“你就这么急着摆脱我啊?”她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语调带笑。
她回首凝视着他,眼波闪烁。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时的“话语”却含糊不清。那复杂的眼神对于眉目传情来说太凌厉,对于横眉怒瞪又太温柔;犹豫不决,却又坚定不移。
“不都是为了你的安全吗?”她说,语气中夹带着些委屈。
男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深沉地吸了几口气,“也是后来我才理解,为什么上级放着皇家军校情报系里那些高材生不用,特地挑了我这个毫无经验的人去当卧底。因为那次任务太特殊,在那种情况下,愚钝的工具比敏锐聪明的工具更好用。而且,那场大火本来也该把我‘灭了口’,所以他们要挑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宗教评分高并且可以用后即弃的人。”他又啜了口温热的茶,“你问我为什么背叛了祖国——这就是我的答案。你问我为什么加入极光,因为她告诉我:极光是……”
“极光是长夜里的光,会为等待白昼的人们带来希望。”女人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接下了男人的话。“那猎鹰呢?她怎么样了?”
“她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去救人。我亲眼看见神庙的屋顶坍塌,一根木梁重重地砸在了她身上。”男人说到这里就彻底地沉默了。
“她反应太快了,在我能够道出实情之前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狠狠地扇了我两巴掌之后便冲回了那间安置了她族人的神庙。”
“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女人催促他快讲下去。
“前来‘救援’的士兵把所有门窗都堵上之后,放火烧了那座神庙——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那就这么高。”他又把手掌抬高了一点点,和桌上的烛台齐平。
女人憋着笑盯着他,用眼神问他:你觉得我信不信?
“那就——” 他拖着长音,猝然伸长手臂摸住她的脑袋,“这么高。”
男人脸颊上的笑纹也加深了,“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愿望,毕竟她可是令战士们都闻风丧胆的猎鹰。但是真正了解她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和家人在一起过平静的生活。她想亲手给儿子缝制兽皮斗篷,给女儿编头发——像每一个平凡又伟大的母亲那样。”男人摩挲着身上那件手工缝制的皮袄的门襟,说:“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是被侵略和被侵犯的经历,逼迫她用这双手去杀人。”
“那这位前辈比你大很多吗,一直喊你小海军小海军的。”
“大我三岁而已——当时她二十四。”
“为了活命。”妇人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也知道冬季上山不理智,是把命运全部交给了运气。可是如果继续留在教化中心,只有死路一条。在山上虽然艰苦一点,但是至少不会被抓到。”她边叨念边做出了鹰族人祈祷时的手势。“多亏了极光,为我们在那边争取了几个‘自由地’。”
欧文轻轻地“嗯”了一声,识趣地闭上了嘴,忧心再问下去可能会引起怀疑。
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女人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伴着儿童的嬉闹声叩击着木墙。风雪的怒吼也趁机从墙的缝隙中钻了进来,但比起战区的炮声,这无疑更令人心安。欧文不禁感到恍惚,仿佛是卸下了戎装,回到了家人身旁,仿佛战乱已经成了久远的记忆。
女人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
“我们说好了等战争结束,就到天神山上去过隐居的生活,秋冬狩猎,春夏放牧;建一间这这样的木屋;她还说她想要五个小孩——和她爱的人生五个小孩。”
“真的吗?五个?”女人用手捂着嘴笑道。
“我来帮你。”他对她说。
end.
“那之后呢?”餐桌旁的女人急切地问道。
她啐了一声,“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小海军。让我给你讲个提神醒脑的故事:极光刚成立那年,我的族人为了躲避炮火上了山,准备逃到自由地去。那时候山上还没有这些安全屋,所有人都只能在简易的帐篷里过夜。他们在初冬上的山,在雪地里跋涉到了深冬,终于快到达自由地的时候,自由地再次沦陷,于是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风雪中徘徊,从此就没了消息。”
“夏季过后,他们的亲人上山寻找遗骸——因为鹰族人的肉体要喂给冥鸟,灵魂才能上天,才能够安息。但是遗骸的数量不对。”她继续讲述,声音被风刮走了一部分,听起来断断续续地。“有部分骸骨完整地留在了雪地里,围成一圈,像是围着火取暖那样。但是每处遗骸里,总有几根肱骨,胸骨,甚至是头骨多了出来,都是人类的骨头……断骨的切面一看就是用工具切割下来的,不是被动物撕咬拉扯断的……”她哽咽着,别过头去抹掉结成了冰碴的眼泪。
“他们是吃了……”欧文感到有一根冰锥顺着脊椎直插上大脑。他向神明祈求自己是理解错了。
“天色这么暗,雪一定会越下越大的。先回来吧。”他再次尝试劝说。
猎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欧文追赶上去,扯住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狩猎?你不知道休息的吗?”他每每想到她的身体状况也算是大病初愈,胸腔里就没来由地窜起一阵火。
[1]海利格斯兰haligsnd 作者起的架空国家名。取自古英语halig,意思是“圣洁之地”。
[2]乌尔夫冰原ulv 架空地名,取自挪威语,意思是狼之冰原
[3]女主得的病叫做“古德菲尔德综合征”:一种由于颞叶受伤所导致的在睡眠期间无法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病症。
他们如愿在战后回到了天神山上,如愿过着打猎放牧的生活,如愿拥有了一间属于他们的木屋,却又什么都没能如愿。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女人临出门前对他说。
男人微笑着抹去不小心挂在她睫毛上的羊油。 “这不重要。”他说。那是背负着罪孽的名字,所以他选择将它遗忘。“该上路了,我的北极星。”
那颗最渴望黎明的北极星,永远地留在了黑夜里。
有些时候她像是记起了什么,男人也很确信自己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在他述说回忆的时候,她偶尔会不自知地落泪。但是男人向神明祈祷,不要让她想起来,因为她失去的不止是对所爱之人的记忆,也失去了痛苦的回忆,失去了她必须故作坚强的原因。
起初他也不禁怀疑这是死后的亡者国度,怀疑这是神明对有罪的亡魂的惩罚。曾经的恋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爱——地狱里最残酷的刑法也莫过于此了。
男人没有出声,含着笑走到客厅里,熄灭了燃烧的壁炉,然后和女人一起穿上御寒的毛皮,挂上箭囊,背上长弓。
“别忘了这个。”男人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瓶绵羊油,趁女人没注意就用手指抹了她一脸。“风这么大,脸都要被刮裂了。”他点着她的鼻尖说。
女人感到怪异却又不想拒绝,于是仰着头配合他。窗外透进来的略带暖意的光洒了她一身,点燃了她的红发,点亮了她澄澈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故事剧情急转直下,女人喉咙里不知怎的翻涌起一阵苦涩,胸口也堵得难受。她忍不住去碰了男人摆在桌上的手,用手指轻轻扫了扫他粗糙的手背,仅此以表安慰。
死寂在厨房里肆意蔓延。片刻过后,女人对面那扇小窗逐渐明亮了起来。她站起来收拾早餐的残局,端着盘子走到窗前向外瞻望。
“雪停了,天气还算晴朗,我们快赶路吧。”她对着冰封的玻璃窗说道,呼出的气在玻璃上结成一片水雾。
女人猛拍了一下桌面,“你真是个白痴!”
男人苦笑了一下, “对,她当时就是这么骂我的——一字不差。”他捏了捏发酸的眼角, “信仰和立场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即使是为了爱情。很多事情也是亲眼看见之后才会相信。我当时真的以为我的上级会来营救那些所谓的被劫持的人,也以为这样能向她证明,我所效忠的盟军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因为那群妇女中有部分是‘疑似反叛分子’,为保万无一失,即便只是‘疑似’,盟军也决定将他们全数烧死;还有一部分被迫为盟军里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生下了私生子。而那些孩子,就是证据——在他们的父亲眼里,他们除了是‘威胁’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舔了舔下唇,“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个教化中心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那些女人宁愿顶着严寒,冒着遭遇饥荒的风险也要在那个时候上山?为什么不愿意留在物资充沛的教化中心?在那之后,结合猎鹰告诉我的一些事,我才终于彻悟:那里是高级军官和教会高层的‘ ji院’。猎鹰纵火袭击的,是‘罪恶中心’。而她对克里克斯主教的‘刺杀’,实质上是迫不得已的自卫。只是极其不幸地,她在侵害发生之后才能够反抗……诸神不公……”他垂下眼帘踌躇了一阵才接着说,“诸神太不公平,她是那么期待成为母亲的一个人,在那之后却永久地失去了这个机会。”
女人“啪”一声拍在那只手上,笑着警告他“别开玩笑!”
“那猎鹰现在怎么样了?我好像没在‘极光’里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女人又问。
“别急,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男人收回手臂,声线沉了下来。“我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于是在她安顿好那群改造教徒之后,就把地下根据地所在位置泄露给了传教区政府。但我不希望她被抓到,所以在盟军前来解救改造教徒之前把她带出了门,想要坦白我的身份。”
“噢,和我现在一样。” 她不经意地评论道。 “那为什么这么叫你?”
“作为我的‘领导人’她总得想办法震慑我吧,用这样的名称可以在心理上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男人故作大度地说, “毕竟她就这么点儿高。”他笑着把手比在桌沿边。
“瞎说,小孩都有这么高。”女人忍俊不禁。
厨房的窗前是纷飞的大雪,斜斜地飘向银白的地面。欧文向外眺望的时候,瞅见一个黑影在窗框里晃动——那是砥着疾风布置狩猎陷阱的猎鹰。于是他马上解下围裙,对身旁的妇人说:“夫人,我先出门一下。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些端出去?”他指着那盘已经被切了好了的黑麦面包。
“去吧,去吧。”妇人频频点着头答应了。
欧文站在木屋的门廊上喊她的名字,冰凉的雪花扑了他一脸。“进来吃午饭吧。”他对猎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