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怜绪不住地摇头。
明明夙愿得偿,大仇已报,为什麽本该飞黄腾达的楼月璃反而变成这个样子?
由五石散编织的虚幻美梦里,到底有什麽值得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沉溺至此?
过了半晌,晏怜绪终於嘶哑着问道:「他在哪里?」
雨声惊落叶,乌云外猝然金蛇明灭,照亮晏怜绪惨白的脸色。
曲雪珑踏前几步,他凝视着晏怜绪,一字字地道:「他染上了五石散的瘾,整个人已经陷入癫狂,他最後做的就是把自己独自锁在楼府的红藕院里。」
晏怜绪呆滞地坐在原地,他突然失控大叫道:「我不明白!为什麽?为什麽不让我死!你对我……到底是什麽……我不懂……」
一个背叛主人,身陷五石散的漩涡,被无数男人轮流奸污,甚至患上花柳病的失节阉妓,到底有什麽值得曲雪珑的眷顾?
「是我毁掉你的一生。」
怀抱着这种复杂的感情,晏怜绪一手撑着地面,缓慢而巍峨地转身,仰头看着那个男人。
曲雪珑站在薄云雨霏里,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看见他的双手垂落身侧,身後飞尽繁红无数。
久久无语。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愿意承认,原来这种把一切燃烧殆尽的复仇根本无法带来快乐,更无法使我解脱,只会把我拉进更大的绝望里。」
「我不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晏怜绪轻轻地笑了笑。
曲雪珑的唇角掀动,一言不发。
那个一度极为强大的男人正处於最无助的状态,到底要杀,要留,全在晏怜绪的一念之间。?
机会可一不可再。
朝来酥雨,芳程乍数,洒满花叶相遮,清香成阵。
有一次晏怜绪疯得太厉害,他一口死死地咬着曲雪珑的右臂,几乎生生地把那条手臂咬下来。
所以曲雪珑的右臂才会废掉。
之後晏怜绪的情绪渐趋稳定,可是除了曲雪珑之外,他根本不让任何人近身,一近身便又要吡牙咧嘴地发狂,所以夕雾才会离开琴川,留下曲雪珑一人照看晏怜绪。
云阴雨重把曲雪珑的容颜染上几分晦暗不明,他没有回答晏怜绪的问题,只是幽幽地道:「现在他很脆弱。」
晏怜绪心里猛地一跳,他立即抬眸看着曲雪珑。
他明白曲雪珑的言下之意。
晏怜绪经历过五石散成瘾,他比任何人更明白此时此刻楼月璃承受着多麽残酷的痛苦折磨,尤其楼月璃本就深深地痛恨五石散。
那个曾经骄傲地说出「我看不起那些无力接受事实而选择逃避的人」的男人,那个从地狱里逐步浴血爬到巅峰的男人,那个为了金钱权力而断情证道的男人,最终竟然走上他的母亲的旧路,堕落幻象的深潭里。
「为什麽……他会……」
「那就由我还给你。」
曲雪珑的眼神深邃,声音不徐不疾,如同深殿瑶钟,响遍梵香。
晏怜绪握紧拳头,死死地看着曲雪珑。
风雨偶尔拍打晏怜绪的脸庞,他不自觉地低低咳嗽,曲雪珑的身形动了动,但始终没有走上前。?
晏怜绪灰头土脸,眼神惘然得像个迷路的小孩子。他好像在看着曲雪珑,又好像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重复着问道:「为什麽……为什麽……」
「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五石散用到你的身上。」曲雪珑的语气极为沉重。
晏怜绪仰首看着曲雪珑,平静地道:「插了你一刀之後,我没有感到一点快乐,反而陷入更大的痛苦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任何人面前剖白那夜的事。
事过境迁,当一切痛彻心扉的爱恨也沉淀下来,晏怜绪才真真正正地看清自己的心意。
风雨擅自闯进二人的沉默,却浇不灭凝固当中的森冷肃杀。
晏怜绪突然留意到石阶下绽放着一朵明艳的芍药。
他看了那朵芍药很久很久。
被铐起来那麽长的时间,又是天天拚死想要挣脱束缚,而且五石散对身体造成了不少伤害,怪不得晏怜绪总是精神不振,筋骨也疼痛得那麽厉害。
一阵脚步声响起来,把晏怜绪从凌乱却鲜明的记忆里叫醒。
晏怜绪的心跳很快,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恐惧还是期待—或许是两者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