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回忆始于那一年的孟春。他去母亲处取一本古籍。
那一天天色像是透明,青得温润,青得透明,得像是能吸入人去。春风浩荡地吹过身畔,天地的空气清澈澄明,初初起了这一年的飞絮。纯白的,飘飞在空中。
天地寰宇,如此明亮,又如此透彻。
“我在想,你是认真的么?重明山庄本身就不大看重身份,不过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寻一户合适的人家将你过继给他们,给你好的出身。” 谢渊的声音渐渐轻下去,“然后就没有了。因为……我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然后,从隐秘的欢喜到猝然的噩梦。卿容也知道。
即便她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那样喜欢他,她的心底仍有淡淡的抽痛与悔意。
她现在只是对谢渊日渐温柔下来,一点点发觉自己似是喜欢他。
但是这些已经足够压过对重明山庄的掌控了。她想,她也许会越来越喜欢他的。
而她也想确认,当年的谢渊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着,喉结滚动了两下,不再出一言。
卿容望着他,忽然回想起她翻脸的那一夜。他听到她说要嫁给他,并未像赶走移珠那样赶走她。
他说,与那无关。
她戴着面具,也给他戴了一个,拉着他在沿途的灯火中快步行着,越来越快,直到直接以轻功飞奔在长长的山道上。道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狭窄,卿容的速度却没怎么变化。也幸好谢渊仍能轻松跟上她。
黑暗中,她拉着他像是奔过了一个山谷。而视野豁然开朗的一瞬,他几乎有些失语。
漆黑的寒夜中并无灯火。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阔大的冰湖,延伸向远远的高山。冰湖的大半都被层叠的雪松林包围着,在夜风下松涛隐隐,远处群立的雪山在月夜下映出深沉威严的暗影。
更喜欢,也更心软。
这种感觉对于她而言是模糊而陌生的。于是她甘愿细细品味这样陌生的酸楚与其中的欢欣。
“阿渊还有力气吗?” 她忽然道,“有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最初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
“嗯,阿渊没做错,是我太坏了,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些事。” 卿容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肩背,“不是你的错。是我想要掌控你,才那样对待你。”
于是她忽然对伤害了他这件事,第一次产生一种很真切的后悔。
“以后不要叫主人了。” 她说,“只叫阿容好了。”
他的眼睛闭着,眼尾却一点点红起来,又有清澈透明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谢渊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像是无法面对这一刻。
她的衣袖滑落,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雪白的梨花摇落在她发上肩上。然而她的手方握住枝条,另一面已经有脚步声。她于是遗憾地收回手,弯着眼睛很乖模样地笑着,正要离去,回头间却注意到他这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旁观者。
于是她有些诧异地飞快瞧了他一眼,竖起手指比了一个轻声的姿势“嘘”了一声,然后轻轻笑着,带着点类似孩子做了坏事被捉住的懊恼快步转过身走远了。
她的脚步那样轻盈,像是下一刻就会跑起来,却始终真切地走在温润的天色间。直到慢慢从重叠的花影间,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卿容用帕子擦净他腿间的黏腻,两个人又在温泉中泡了一阵子,才重新上榻,换好寝衣躺在柔软干燥的被子中。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朦胧的灯火下,谢渊忽然轻声道。
“当然。” 卿容笑了,“本来这些就是我无聊想拿来玩玩罢了。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了。”
他沿着雨后的石径走着。穿过浅绿深红的小道。在朦胧和霭的春日中,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有颜色的,无颜色的都落入眼底。
就在这时,他远远的望见一个人。
是一个年少的女子。她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发如男子一般绾起,以一支木簪簪起。她似是左右瞧了瞧,并未注意到初初转过拐角的他,如画的眉目间露出一个狡黠明亮的笑意,踮起脚偷摘枝上的梨花。
谢渊静静闭着眼睛,像是因为回忆感到疲惫。
“我没办法原谅你,可是也无法拒绝你。” 隔了须臾,他忽然很轻地道。
即便承受了那样糟糕的事,当她重新弯下眼睛唤他公子时,他依然悲哀地发现,那颗已经遍体鳞伤的心仍在隐隐跳动着。
“阿渊,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说。
“当时我说,嫁给你就好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又是长久的寂静。谢渊的声音隔了一阵响起,轻而哑。
而不是她怎么可能嫁给他。他的脸颊红了。
那些握着她手习字的朦胧烛光,那些看着她吃桂花糕,自己只尝几口的时候。
那些时候,他大概就是喜欢她的。
而天空澄明,星斗浩瀚。
天幕低垂,甚至于让他觉得那些璀璨的星子就要压落在头顶。
湖心的遥远处,奇异地发着温柔莹润的微光。如天上月落入湖底。
谢渊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感到她要带他去的地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有。”
“那好,换个衣服吧。” 卿容说。
静默的烛火中,他许久方低低道:“没事,都过去了。”
是了。他一直这样宽容。当她只伤害了他时,他甘愿以这样柔和的一句淡去自己过往承受的痛楚。
她想,她又更喜欢他一些了。
“不哭了。” 卿容难得有些笨拙地试图安慰他,却并无效果。最终她只好轻轻抱住谢渊亲掉他的泪水,然后等待他缓缓平静下来。
“我最初并未做错过什么……” 他忽然低低开口,“我……”
他有些艰涩地无法说出后半句话。
于是在那个湿润的清晨,看着她随着母亲走来时,他不知缘何有了些怔忡的欢喜,于是在他还没有察觉之时,他已然情不自禁的,微微的笑了。
现在想来,他能够远远察觉的脚步声,作为一个侍女的卿容同样远远听见了。这样的她,怎么会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呢。
卿容望着谢渊的脸。他的眉眼间忽然有些怀念的怔忡,然后又慢慢黯淡下来,被浅浅的悲伤取替。
她一向直面自己的欲望。现在她更想得到的是谢渊。
“不过,我对阿渊做了那些事,阿渊怎么还能容忍我呢?” 她像是微微叹息着问。
“……” 谢渊沉默了许久。久到卿容觉得这个问题大概得不到结果,谢渊方很轻很轻地道:“我不知道。只是我对你……没有办法狠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