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来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红色吊带长裙,黑色高跟鞋和手提包,完全是成年人的打扮。
而眼前的两个男孩儿,模样尚且稚嫩青涩。
她站起身,又看了眼那一言不发但显然并不希望她坐在这里的人,说:“你们玩吧,我就不打扰了。”
同时也缓缓意识到,年少时的宋知遇是一直在宋博和李芮的监视之下的,她还以为……离开宋家、来到法国他会过得开心自由一些。
沉来寻忽然就懂了,为什么宋知遇会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觉得亲切,为什么宋知遇一眼就能看出她笑容下的疲惫和厌倦。
沉来寻心头一泠,难道……
可他接着问道:“谁让你来的,宋博?还是李芮?”
沉来寻登时愣住了,和那俩人有什么关系?
少年脱去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脊背挺得笔直,隐隐约约能看见骨骼的轮廓,透露出几分倔强和孤傲。
沉来寻见他不说话,便先自报家门:“我叫沉来寻,回来的来,寻找的寻。”
他们走到了拐角,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
冷脸少年说:“我不认识她。”
对方显然是不信:“那她怎么坐这儿?”
“不知道。”冷脸少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往角落里一坐,掏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来。
沉来寻说:“他还在卡座。”
她往卡座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看见许恒的身影,转回头就看到宋知遇越发低沉的脸色。
沉来寻:“?”
“可能因为有点冷吧。”
宋知遇:“……”
酒吧里开着暖气,比沉来寻穿得更清凉的大有人在,宋知遇冷着脸看了她两秒,突然讥笑一声,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递给她。
何必顾虑重重?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她来这里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能更了解他一些、让他能更开心一些吗?
而这个人就自己眼前。
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怎么了?”一旁的人冷不丁的出声。
沉来寻倏然回神。
耳边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虽不是温和低沉的,却依旧动听,依旧足以安抚人心。
她这是,来到了一切故事的开端。
所以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呢?是躲在暗处,让本该发生的一切按照原本的轨道继续进行下去,还是阻止这个错误的源头呢?
沉来寻不知道了。
“她怀孕了,而我直到一个多月前才知道这件事。”
……
宋知遇和沉凉只见过一次。
“我做了一件错事。”
“什么?”
“和一个陌生女人发生了一夜情。”
沉来寻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酒吧,眼前是16岁的宋知遇,不远处是前来买醉的沉凉。今天是2002年3月2日,而她出生于2002年10月25日。
这副场景她从未经历过,却并不陌生,因为曾在她与宋知遇初遇时的对话中出现过。
……
沉凉的葬礼上,沉来寻没有掉一滴眼泪。
后来外婆去世,沉来寻让宋知遇将外婆的陵墓安置得离沉凉远远的,希望她们下辈子不要再做母女。
沉来寻想,等她死了,也要埋得离沉凉越远越好,不要再当她的女儿。
此时倒是切身感受到他的“性格差”了。
不习惯,又觉得有点新奇。
她礼貌地道了谢,于此同时,也穿过他的肩膀,终于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大口灌酒的两个女人的正脸。
少年的耐心只有四分钟,一分钟前,他再次开口,说了那句“这位小姐,这是我预定的位置”。
沉来寻还未来得及回答,又有男孩子的声音传来,这次是中文:“meet!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亚洲美女!”
一个称呼让沉来寻更觉得梦幻。
沉来寻还真是不太适应这么“不近人情”的宋知遇。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近30岁,成熟稳重,温和有礼。再往后的岁月,即便是两人关系最僵硬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未对她如此冷漠。
之前看照片时她感慨:“你30岁以前的人生都没有我,如果我比你大,或者是同你一般大就好了。”
沉来寻紧紧盯着那两个女人,丢下句“我自己可以”后仓促地离开。
酒吧的人似乎又多了,声音越发嘈杂,视线也重重受阻,她几乎是小跑地跟过去,却依旧没看到那两人的正脸。
她焦急地加快步伐,一个不留神,踢到了脚边的空酒瓶,人直直地就要往下栽去。
沉来寻看着宋知遇清瘦的背影,笑着说没事。
然而笑容并没有维持两秒,就凝固在了脸上。
她震惊地看着不远的两个女人,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了下来。
“不是。”沉来寻笑,“我是医生。”
“哇!”许恒指了指喝闷酒的宋知遇,“他的外公也是医生。”
这沉来寻当然知道。宋知遇的外公,布莱克·威尔,科什医院的院长。她当年从医学院毕业,能叁年之内就坐上主任医师的位置,一方面是她能力出众,另一方面则是沾了这位外曾祖父的光。
他实在是热情得过了头,也实在是能聊。沉来寻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心思又全在宋知遇身上,更是觉得许恒十分聒噪,回答问题也十分敷衍。
“姐姐你一个来的吗?”
“嗯。”
许恒拉着她就将她带到了他们的卡座,宋知遇听到动静,抬眼看向许恒,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可许恒视线全在沉来寻身上,压根没看到宋知遇的眼神暗示。
沉来寻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依旧装作一副张皇的表情,问宋知遇:“我可以坐这里吗?”
宋知遇抬眼,目光就这么相撞,沉来寻静静望着他。
但沉来寻听到他叫自己“姐姐”,还是觉得怪异至极。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嗯,不好意思,刚刚占了你们的位置。”
“害,这有什么啊,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上次二人共同翻阅相册,他也说得言简意赅,沉来寻察觉到他不想提起往事,便没有细问。
即使看过照片,知道他年少时性格孤僻,但此时亲眼见到,还是让她觉得和她所认识的宋知遇判若两人。
许恒倒是这么多年一个样,片刻都静不下来,此时又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在和宋知遇说什么,而宋知遇低头看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人冲着她笑得露了八颗牙,而另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酒保送完酒,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后用憋足的中文回答了沉来寻交待给他的任务。
的确是一个姓宋一个姓许。
沉来寻想了想,说:“那你应该知道他们平时喝什么就酒吧,我刚刚坐错了他们的位置,所以想请他们喝杯酒。”
酒保面露惊讶:“看来你不仅美丽得过分,而且善良得过头。”
沉来寻付了钱,额外加了两倍的小费,眨眨眼:“如果你还能帮我打听到他们的中文名字,我或许还能更善良一点。”
脸是熟悉的,眼神是陌生的——淡漠、阴沉、不耐。
“这位小姐,这是我预定的位置。”少年冷着俊脸开口,法语说得流畅且纯正。
是的,法语。
这里的确是法国马赛,却不是2030年,而是2002年,她回到了28年前。
听酒保说,今天是3月2日,那么,她甚至还没有出生。
“你认识那两个男孩儿吗?”沉来寻指了指角落里的卡座,“好像也是中国人。”
没想到生日愿望这么灵,还真让她梦到了年少时的宋知遇,甚至买一送一,附带一个许恒。
沉来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这梦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一些。
但既然是自己的梦,那便随她所欲了。
宋知遇喉间溢出丝笑,十分配合地问:“若真有,你要去哪?”
沉来寻说:“去你小时候啊。”
“去做什么?”
今天是沉来寻的生日,昨晚两人又折腾到半夜才睡。
半梦半醒间听到宋知遇祝她生日快乐,问她可想好了今年的要许什么愿。
沉来寻本昏昏欲睡,这话倒是问得她精神了些。
难怪叫她姐姐。
但是明明五分钟前,她还在医院里。
-
(♀)
沉来寻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
说是梦,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神奇和荒谬。
后到的男孩想要挽留,但看了眼自己的同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沉来寻走向洗手间,镜子里映照出她的脸。
是她熟悉的,28岁的自己,甚至耳垂上还戴着宋知遇送给她的耳钉。
沉来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你们预定的座位。”
听到她说中文,两人都愣了愣,后来的男孩儿脸色尤其尴尬,哈哈干笑两声局促地说道:“姐姐你也是中国人啊……没事没事,相遇就是缘分,你就坐这儿没关系。”
姐姐?
“这次他们让你来干什么?像之前一样监视我,还是新手段,派你来......”宋知遇目光冰冷,从她的脸上扫过,劲瘦修长的手按压在她脖子的大动脉上,缓缓逼近,呼吸间弥散出丝丝酒气,“勾引我?”
纤细脆弱的脖颈就在他手中,但因为眼前的人是宋知遇,所以沉来寻却并不害怕。
她冷静思考一番后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把她当成了宋博和李芮派来的人。
前头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沉来寻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他身上。
下一瞬,她被他按在墙上。
距离陡然拉近,气氛却并不旖旎,因为他的语气又冷又硬,甚至可以说有点凶:“沉小姐是吗?你真的不知道我叫什么?”
她拿不准眼前这个宋知遇的心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只能试探性地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儿,你要找他吗?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宋知遇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沉来寻跟在他身后。
穿过人群,四周不再吵闹时,她试图与他搭话,明知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沉来寻愣了愣,没明白他这声笑是个什么意思,但也没推脱,接过衣服:“谢谢。”
此时的他虽然清瘦,可骨架依旧大,她穿上后袖子长了一节,整个人都被包裹进了衣服里,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沉来寻抬眸,他却移开了眼,问:“许恒呢?”
宋知遇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色逐渐不自在,眉头微皱,语气不善:“喂,你没事吧?”
沉来寻:“没事。”
宋知遇说:“你脸色很差。”
那双她亲吻过许多次的眼睛,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若一汪深潭,无波无痕。
即使相隔二十年的时光,但那份沉静停留在宋知遇身上,从未变过。
沉来寻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她甚至怀疑,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如果她扰乱了故事的轨道,那么她会不会就此消失?
沉来寻没由来的害怕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荒诞,她想离开这里,想快快醒来,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想见到她熟悉的那个人......
那说中文的男孩子走了过来,看到沉来寻登时就愣住了,叁秒后才悠悠来了句:“卧槽,你这个更漂亮。”
沉来寻看清来者的面容,发现又是一张熟悉的脸。
后到的男孩儿只当沉来寻听不懂中文,戏谑地调侃:“你小子行啊,悄摸声儿地勾搭上个大美女,我还以为你不近女色呢。”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就是今天。
所有的阴差阳错,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是从今天开始的。
原来如此。
“你强迫她了?”
“没有。”
“这不算错事……”
“那时候你多大?”
“比你小一些,十五六岁。”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过去,沉来寻以为自己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可现在,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窒息的、痛苦的、绝望的瞬间,身体都还残存记忆,不自觉地颤抖。
沉凉怎么会在这里呢……
等等!
——棕色短发是的林楠,而黑色长发的是……沉凉。
自沉来寻有记忆起,沉凉已经疯癫。不犯病时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犯病了就对她又打又骂,打完骂完再抱着她哭。
沉来寻对她,只有惧怕和憎恨,从未有过一丝温情。
宋知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那可不行,我小时候性格差,你不喜欢怎么办?”
她追问能有多差?
宋知遇笑而不语。
却在下一瞬,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扶住。顷刻间,她被温热的带着浅薄的酒气的气息环绕。
沉来寻扭头,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宋知遇几乎是瞬间就松开了她,连一句“小心”都懒得跟她说。
许恒察觉到她的异样:“姐姐你怎么了?”
沉来寻无措地站起身:“我……我也有些不舒服,去趟洗手间。”
她的面色想来是惨白的,因此许恒没有任何怀疑:“需要我叫个女服务生陪你过去吗?”
但她还是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望向宋知遇:“是吗,真巧。”
宋知遇却突然沉了脸,起身:“去个洗手间。”
许恒拦都拦不住,无奈地对沉来寻说:“姐姐,你别介意啊,这个大冰块儿今天心情不好,对谁都是这样,不是针对你。”
“来法国旅游?”
“算是吧。”
“你是做什么的?不会是明星吧?”
这是酒吧,法国的酒吧。各种标语都是法文,迎来送往全是外国人面孔。
而她缩在卡座角落的沙发里睡了过去,五分钟前,被眼前这位coolguy叫醒。
她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环境以及眼前的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数秒后,他敛眸,冷声道:“随便。”
许恒笑眯眯地对沉来寻说:“姐姐你坐吧!”
因为以“宋知遇女儿”的身份认识的许恒,所以沉来寻从没有见识过许恒对付女人是什么手段,而现在也算是见识到了“许少泡妞”。
“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们?”沉来寻面露难色,“你的朋友好像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喝酒。”
许恒一听这话,立刻道:“不用管他!”
沉来寻继续假意推脱:“不太好吧……”
似乎是被宋知遇的无动于衷给打败,许恒没再理他,起身径直朝着沉来寻走过来。
他笑眯眯地坐在沉来寻旁边:“姐姐,你请我们喝酒啊?”
16岁的许恒比沉来寻印象中的“许叔叔”更活泼明朗,一双桃花眼又黑又亮,十分讨人喜欢。
觉得梦幻之际,她又不由得好奇起来。
原来他16岁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宋知遇的童年,沉来寻了解甚少,多数来自许恒和王诚,少数来自她自己的打听,而宋知遇很少对她说起年少之事。
酒保笑着收下小费:“很乐意为您效劳。”
看着酒保端了两杯酒走向卡座,叁人攀谈起来,随后两个少年的视线都望向了她。
沉来寻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是的,他俩是常客了。”
“你知道他们的中文名字吗?”
酒保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们也不跟我说中文。”
她思忖片刻,很快拿定了主意,翻了翻自己身上携带的手提包,幸好里面还有些现金。
她去吧台要了杯温和的酒,顺势和酒保攀谈起来。面对美丽的女人,酒保总是会话多一下,而沉来寻很懂如何让这样的男人说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不过多时她就搞清楚了状况。
嗯……去问问你,为什么不开心?去尝试着,让你能开心一些。去告诉你,不要不开心,以后会有一个人,很爱很爱你。
沉来寻这么想着,嘴上说着的却是:“当然是把你拐走,再让你叫几声姐姐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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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29岁了……”她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不是也是29岁?”
宋知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差不多吧。”
沉来寻想起前不久二人从马赛带回来的那本相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要是真有时光机就好了。”
确定好了要搬到安纳西后,宋知遇和沉来寻开始雷厉风行地了结国内的各项事务。沉来寻给医院递交的离职申请终于审核完毕,她去医院办完手续后正要回家,宋知遇的电话打了过来。
问清楚她还在医院,宋知遇便说来接她一起去吃午饭,于是沉来寻找了个僻静之处坐着等他。
等着等着,竟有些犯困。
说真实,是因为她能真切地看到令人眼花缭乱五彩斑斓的灯光,能听到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能感受到闷热躁动的气息。
而眼前的少年,也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精致漂亮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子很高,瞳孔比亚洲人略浅些,五官又不似欧洲人那般立体深邃,混血特征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