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卿抬头上望,是琉璃砖砌的高大宫墙,幽幽地出神,顾崇筠饮着冰镇百合汤,瞧着谢怜卿,沉默了片刻,道:“臣今日进宫面见皇上,带了些府中亲眷的孩童。”
谢怜卿一愣,随即问道:“辞清还带了府中的孩童?这是为何?”
“卿儿心里念着放风筝一事,可身为一朝之君,怎可作此等幼儿之举,不过瞧一瞧,却是可允。”,顾崇筠饮着百合汤,声如山涧溪流,缓缓说道。
“朕儿时都不曾放过。”,谢怜卿瞧着手中的风筝,呐呐般道。
顾崇筠听着他话里的几分憾意,念起谢怜卿儿时不是在南书房读书,便是跟着他习武,眸色稍软,“皇上半月前方行冠礼,往后心里要装下的是天下苍生,是黎明百姓。”
谢怜卿听罢顾崇筠的话,也只得颔首,眉头仍是不展,抱着顾崇筠的肩,闷闷地叹气。
顾崇筠眼里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叹息一声道:“卿儿,不许胡说。”,话里话外,满满无奈。
【二】
皇城的冬季,过得十分快,好似一眨眼无际的落雪就化开,沾了早春的浅绿。
谢怜卿见他冷眼垂眸,自己走近也就罢,还要去抓顾崇筠的手,闷闷不乐般道:“辞清。”
顾崇筠不动声色挪开,道:“皇上,朝臣们都在看着。”
“雨下得这般大,能瞧清些什么。”,谢怜卿满不在意,伸手一够,就将顾崇筠手掌抓在掌中,笑着道:“辞清,我要吃葡萄。”
顾崇筠一时竟也挣不开他,微微皱起眉头,瞧着谢怜卿含笑而勾起的眼尾,徐徐道:“皇上抓着臣的手,臣该如何剥。”
“我可不是王爷,从我二十岁起,便是作了将军,你还是唤我作将军罢。”,顾崇筠侧脸同他道,朝府门走去,边走边道:“带我去看看我娘,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是,将军。”
顾崇筠如愿见到年迈的娘及家中仆人亲眷,见她们安然无恙,才跟着首领将士入宫,是一处陌生的行宫,连顾崇筠都是不识。
一场琼林宴,顾崇筠的心思便大半在这酒上,至三更天才散,有些半醉,上了软轿。
轿子临近王府之时,轿外一片嘈杂,顾崇筠酒意上涌,掀起帘子,问道:“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王爷的话,奴才不知。”,顾崇筠哑然失笑,他们一介轿夫,候人差遣,又岂会知府中发生了何事,自己倒是贪杯,饮糊涂了,遂坐回轿中,直到轿子稳稳落地,才掀帘出轿,给轿夫打赏了银钱,有些跄踉地朝王府大门走去。
抱他之人低笑,指尖抚上他的唇角,温柔地滑过,道:“王爷当真是饮了许多酒……”,言罢在他耳侧呵了一口湿润的气息,顾崇筠顿时绷紧了身体,指尖就要将眼上布条摘下,轻声问道:“是……谁?”,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颤音。
堪要碰到布条的指尖被来人抓住,反握在手中,声音带了些调笑:“不许摘下。”
“卿儿?”,顾崇筠试探地问,顾崇筠伸手要去碰来人的脸,身前却是一松,布条瞬间落下,空无一人,顾崇筠酒意顿醒,摸向唇角,念起如梦一场的方才来。
从前九年,皆是顾崇筠主持,皇上一及冠,便由谢怜卿主持,顾崇筠难得得了闲,开宴后话也不去听,一心饮酒,顾崇筠是从前军中练出的酒量,三坛亦不醉,只是今日的酒似乎有些古怪,顾崇筠不过喝了几杯便觉得闷热难当,自然也察觉到了,眸子扫过在座大臣,皆不见异色,之后俯身朝谢怜卿行礼,道要出宴透气,抬头露出薄红微醺的脸颊,叫一众大臣都看直了眼睛。
花园的微风,沾染了些许芍药的香气,是清淡的香气,酒意反倒更重,涌上头目,顾崇筠忍不住蹙起眉头,撑着亭柱,身后何时来的人都不知。
直至眼上被蒙了布条,顾崇筠才生出几丝警惕之心,却不可阻止,被来人揽入怀中,听来人在他耳边戏谑道:王爷可是醉了酒?”
饭后沐浴时,袖口竟落下一纸团,想来是那青衫孩童的,展开一看,不由得抿唇笑起来。
谢怜卿半月前行的及冠之礼,第二日城中便有了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道他这摄政王摄了这十年的权,如今是不愿放手,欲揽朝权于一身,顾崇筠不甚在意,只是这闲话不留心,偏又入耳来,杜撰有诸多种说辞,顾崇筠三两听来,倒是一句也不对,听着听着也就一笑了之,纸上的亦是,不知是谁作的打油诗。
“十年一朝入朝堂,抽身辞仕如藕缠,容如玉竹冠京廊,梦回征北入苏园……”,夸赞不过寥寥数句,编排的所谓罪证却是一箩筐。
【一】
十月秋猎,谢怜卿同一众朝臣祭祀谷神,以祈来年风调雨顺,顾崇筠局右位,瞧着谢怜卿,沉静的眸子叫人看不出情绪。
照例来第一批出去的皆是武将,今年也不例外,露天营帐早已扎好,谢怜卿斜倚在雕龙檀木椅,身旁除却两名宫女,便只剩顾崇筠一人,其余的大臣皆居两边的营帐,望向顾崇筠的位置,艳羡中掺了几分妒忌。
“卿儿若是真心挂念,我便吩咐他们出来。”,顾崇筠捏了玉盘里的缎巾,拭去唇边的汤渍。
谢怜卿怎么会不答应,看着放风筝的孩童,若不是身边有宫人瞧着,怕是要去抱顾崇筠,“辞清,辞清……”,这般唤上几声。
这般闹至傍晚方归,因随着府中孩童,归府途中,顾崇筠并未乘轿,还买了些吃食分发下去,快至府时,怀中竟撞上一青衫孩童,手中的糖葫芦都落在了地上,幸得顾崇筠中手中还有,便补了他两串。
谢怜卿已比顾崇筠高上半尺,还是同儿时那般喜欢抱他,从伊始的只能抱至顾崇筠腿根,到如今能将顾崇筠揽入怀中,顾崇筠不自在他这般靠近自己,推却是推不开,只能无奈道:“卿儿。”
谢怜卿不放手,甚至蹭了蹭顾崇筠的鬓角。
后边又过了两日,谢怜卿快要忘却此事时,顾崇筠同他在御花园练剑,一套招式练完,两人面上都蒙了一层薄汗,接宫人递来的薄巾拭汗,喝早已备好的百合汤。
三月,城中到处是放风筝的孩童,有那么几只,越过低矮的乌棱瓦房,穿过高高的宫墙,落在花园盛开的桃花上,谢怜卿下朝瞧见了,便让服侍的太监摘下,余下的整个下午,待在南书房批奏折时,多半时间都在瞧手里色彩糊染的燕形风筝。
第二日上朝时,将顾崇筠留了下来,明面说是有事同他商议,南书房的屋门一关,拿出的却是那只风筝,问道:“辞清,这个时候宫外的孩童是不是都在放风筝?”
顾崇筠一愣,随即俯身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午后出街时,确曾见过不少。”
谢怜卿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看着渐大的雨势,语气有几分憾意:“这一行武将倒是时运不顺,方出营两刻,便下起这般大的雨。”
顾崇筠剥着葡萄,垂着眼睫,如玉的面庞少了几分拒人之意,添了几分温润,听罢谢怜卿的话,道:“他们皆是皇上的臣子,平日驻守边塞及天下各地,此番出猎,亦是为了收获猎物,得个好意头,佑得天下百姓,待会若收获甚少,皇上也不可责怪。”,一席话说完,葡萄也剥好三两颗,置于白玉碗碟中,白玉般的指尖沾了些许葡萄微青的汁水,顾崇筠一时来不及擦去,落入谢怜卿眼中,竟不知是这葡萄诱人,还是这白玉指尖灼人。
谢怜卿捏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眸子却是落在顾崇筠手上,看着顾崇筠有条不紊地擦去上头的汁水,道:“辞清的指尖,着实是对得上这如玉的面容。”,话里分明带了几分别的意味,狭长的眸子狭促地望着顾崇筠。
“卿儿,你还是这般做了。”,顾崇筠躺在床榻上,对窗外泄入的月光呢喃,酒意又渐渐涌上头目,渐渐阖上眼帘。
【四】
第二日,早朝方下,谢怜卿就来了,顾崇筠正在饮粥,十年如一日,他日日早起上朝,今日终于能静下心来饮粥,自然不愿有人叨扰,即便知晓有气息入内殿,却眼皮也不曾抬。
“王爷。”,身着盔甲的将士朝他恭敬行礼,顾崇筠瞧见他盔甲上的刻印,酒意顿醒了大半,他是皇上身边的亲兵。
顾崇筠面色如常,朝远处望去,密密麻麻站着的,皆是身着盔甲的将士,约么数十人,不由得轻笑出声,朝身旁将士道:“皇上真是大费周章。”
将士面上看不出情绪,朝顾崇筠抱拳,支声道:“王爷。”
宴会还长,顾崇筠又在亭子处呆了半个时辰,才迟迟回宴,入席而坐,望向主位的谢怜卿,谢怜卿亦望向他,嘴型唤他:“辞清。”
亭子发生的事情,入梦般叫顾崇筠抓不住,却又不时在脑海中念起,面色也就不由得有些冷,在心中想道:“若要让他知晓这登徒子是谁,断不饶他。”
酒这一物,便是喝够了便不想,在肚中翻江倒海之际,甚至还要咒骂二句,可不喝够之时,便又克不住去饮,顾崇筠酒意一去,宫人新上了美酒,便又饮起来,这一回倒是不醉,辛辣之感入喉,可谓快活哉。
来人的怀抱带了一怀的清风,顾崇筠忍不住贴上,薄唇吐出温热的呼吸:“是……”
来人一个转身,就将顾崇筠抵在亭柱,气息亦靠近,在顾崇筠猝不及防间,吻上他的唇,顾崇筠失了视线,只得堪堪抓住来人腰际,手指攀附间,抓得腰上玉佩,救命稻草般抓紧,唇齿同时被撬开。
不属于自身的舌尖闯入口腔,轻轻舔舐齿列,勾得顾崇筠舌尖舔弄,只听得细微的水声,顾崇筠全无此类经验,只能应承着,指节似要将玉佩抓碎,喉头哼出几声难耐的喘息,被放开的瞬间抑不住,唇角泄出一声甜腻的低吟:“唔……”
他若是贪恋倾覆之权势,十年前便能了却谢怜卿性命,这么多年,他若要做皇帝,那便是有无数个日日夜夜来,任他挑选。
【三】
四月,琼林宴,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均已决出,皇上设宴于御花园,以沐圣恩。
顾崇筠原是先皇亲封的异姓亲王,还未及冠,便以冠绝京城的容貌,赫赫的战功为世人所识,偏又识得满腹诗书,不似寻常的武将,清冷中添几分书卷气,世人谁也不敢想,世间有谁能打动这一颗玲珑心。
一行武将骑马出营不过两刻,天便落起雨来,天幕昏沉沉如同一块巨大的乌布,将渺小的朝臣笼罩其中。
谢怜卿不喜雨水,瞧着地上的水涡,皱起了眉头,挥了挥手让身后两名宫女退下,望向身边的顾崇筠,便又换了一副脸色,嘴角噙着笑,就去握那垂落在繁复官服旁的,温玉一样的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