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说不出来这是怎样一副情境。
原本应当肃穆沉静的小院里,到处都挂着喜庆的灯笼,他跟自己名义上的两个继子在完成了各自的复仇和谋杀以后,牵着手跪在双方母亲的灵牌前,不是为了用大仇得报的故事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而是为了请她们见证自己的一场姻缘。
“一拜天地。”
“....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们是不是疯了?!”
“小清忘了,我们日日滚在一处床榻上,不知道有了多少次夫妻之实,今日只不过领你来拜见长辈补全一个名分,有什么好惊慌的。”贺珝站在他的右边与他十指相扣,领着他往佛堂里走。
晏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乱什么,或许是从前从未想到过会有今日这个场景,等到了屋子里定睛一瞧,发现高高的香案上供着两块灵牌,左边那块应当是两兄弟母亲的灵牌,而右边那块——晏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又瞧了瞧——上面写着晏清生母的名字。
那是王府的后院,据说也是贺徵贺珝的母亲最后病逝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可叫我们好等。”
身旁的侍女知趣地行礼离去,晏清眼见着后院大门打开,从里头迈出两个衣着相貌一模一样的人来。
下人挠挠头,只说不知为何今年的除夕比往年隆重许多,听管家说是贺徵贺珝两位主子的意思,各处的彩绸都是管家领着人亲自从库房里挑出来的好东西,灯笼是从两广处千里迢迢地送来的,听说前些日子贺珝刚领到御赐的贡锦就立刻送去了绣房,让人赶制新衣。
晏清看着到处的大红色,嫌弃地撇了撇嘴,知道的说是过除夕,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要娶新妇,看那两人平日里眼光还不错,谁知道突然这么俗气。
话虽是这么说,满院子的亮色倒的确衬人喜气,晏清嘴上说着“不就是过个年”,手里给下人的赏钱却是流水一样撒了出去,特意去库房给捡棠挑了两件玉器当新年礼物不说,连带着贺家两兄弟也有份。
“要我说,除夕夜娶亲才好,那些寻常的好日子,一出门拐个弯就能碰上好几家办喜事,吹吹打打的分不清谁是谁,只有除夕夜,大家都回去团圆了,谁还管你是偷情还是娶妻。”贺徵说着说着又没个正行,被贺珝瞪了一眼后才收敛一点,凑到晏清脸颊边亲了一口,“不过咱们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了,你以后可不许再逃跑了,不然我们就去向岳母告状。”
“我们也走吧,再不回去洞房,就要耽误好时辰了。”贺珝拉着晏清的手往外走,贺徵见状立刻跟上,还不忘手里红绸的一头往晏清手里一塞,自己美滋滋地牵起另一头。
路上晏清忍了又忍,快回到小院时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们自作主张把我打扮成这样弄过去拜堂,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嫁,还有,谁家娶亲是在除夕夜娶的,你们做事带脑子了吗?”
“整个王府都是红绸,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吗?”
“....你敢?!”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贺徵敲了敲他的脑门以示警告,顾祯恨恨地咬紧了后槽牙,倏而又想起出门前捡棠被捆着坐上木马的模样,又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得赶紧画完,否则回去晚了家里的小东西又得哭哑了嗓子。
除夕这样的好日子,自然不能让他提前哭得太厉害。
“你能不能要点脸!”晏清抬脚刚想踩他,又想起贺徵母亲的灵牌还在上头,突然有些心虚,于是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又把脚缩回了厚厚的裙摆里。
“他们要是要脸,就不会干出这种荒唐事了。”顾祯从门外走进来,还是一副满脸嘲讽的欠揍模样,大喇喇地往旁边一坐,不耐烦地示意三人抓紧点,别耽误他回去跟捡棠过除夕。
晏清这才发现,旁边还放着一张摆满画具的书桌。
夫杀妻,子杀父,两代人的恩怨落幕,只剩下香案上的灵牌和地底下的尸骸,神龛前摇曳的烛火猛地一晃,像是某种应答。
“夫妻对拜。”
贺珝把最后的“拜”字拖得绵长,跟贺徵站在一侧,板板正正地同晏清行礼。
那天之后,贺徵和贺珝像无事发生过一样,闭口不谈卓樱死亡的后续,晏清试探性地问过两回,一回被贺徵拿“当着我的面不许想女人”为由撒着娇糊弄了过去,一回被贺珝架起一条腿狠狠把剩下的所有询问都狠狠顶了回去。
后来他又去问下人,下人们只是摇头说没见过不知道,仿佛那个女人从来没踏进过王府大门,晏清问得多了,甚至开始疑心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
直到捡棠来给他送药膳,他才从捡棠口中听说一二,据说是两人派了一顶小轿送卓樱的尸体回家,前往晏家的人还不知道同他爹说了什么,对方竟也没闹事,沉默地收下了王府送去的一份文书。
神使鬼差般,晏清和他们一起叩了下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倘若天地有灵,看到这一场不顾礼仪不念人伦的姻缘,不知道会作何想。
“二拜高堂。”
“娘亲,岳母。”贺徵与贺珝对着两块灵牌各行了一礼,“今日我们带晏清来,是想在您二位面前拜个堂。”
当着他娘的灵牌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晏清本该立刻反驳,可他大概是被神龛的檀香迷了神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和贺徵合计了一下,你应该不会喜欢把事情闹大,外头那些娶亲的繁文缛节,你大概也会嫌繁琐的,索性就在你我母亲的灵前拜个天地,也算是有长辈见证,日后也是过过明路的夫妻了。”
“你们这又是哪一出,我刚睡醒,懒得同你们闹。”晏清看着对面二人身上的大红锦袍,几乎按不住自己心里的荒唐猜想,连说话的声音都拔高了两度。
不但兄弟共妻,而且迎娶的还是他们名义上的后母,晏清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能干出这么大胆荒谬的事情来。
“你都猜出来了,何必再同我们费口舌。”贺徵笑吟吟地拉起他的左手,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晏清的手腕。
除夕那日,晏清一大早被外边的锣鼓和爆竹声吵醒,忍着困意折腾了大半个早晨,好不容易趁着中午睡个午觉,不知睡了多久,又被几个侍女从床上捞了起来,半眯着眼任由她们给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穿新衣,又束发戴冠,一整套流程下来,晏清也差不多清醒了。
“打扮成这幅招摇模样做什么,腰带这么紧,待会连走路都不好走。”晏清摸着外袍上绣着的飞凤云纹,总觉得哪哪都透着古怪,就连头上戴的玉冠都不像是之前的样式,还没等他看清,就被侍女收了银镜,引着往门外走。
一路上到处都挂着红绸彩缎,院门口的灯笼上甚至绣了一对“囍”字,晏清心内疑云更重,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就被带到了一处偏僻小院前。
“你们这么自作主张,要是传到京城怎么办,你们不要命我还要命.....”
贺珝推开房门,顺手把桌子上摆着的水果往晏清嘴里一塞,“你慌什么,我们自然是打点好了一切。”
贺徵紧随其后,替三人将门掩上,揽住了晏清的腰:“堂都拜完了你才说不愿意,未免也太口是心非了。”
顾祯看起来吊儿郎当,绘起丹青来倒是格外沉稳,再加上他对三人神态十分熟悉,只画了一个多时辰就完成了这幅画像,纵是晏清有心挑刺,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怎么样,我这丹青可还拿得出手吧。”顾祯摇着扇子满脸得意,吩咐了人把画拿下去装裱,“好了,我现在可得回去好好享受我的除夕夜了。”
他将“享受”两个字拉长咬得缠绵,纸扇“啪”地一收,负手施施然往外走。
“我娘亲是异族人,大婚之日夫妻共同入画,是她家乡的习俗。”贺珝引他坐下,自己牵着他的手站在了一旁。
“那我要是画上三四个时辰,你们岂不是要等到天亮才洞房?”顾祯狭促地调笑着,手上的动作倒是未停。
“那正好,你画完我干脆就顺路去找捡棠,想必他一定很愿意跟我一起过除夕的后半夜。”晏清向来见不惯顾祯的得意样,立刻就拿话刺了回去。
府外隐约传来开戏的锣鼓声,贺徵仔细听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同晏清说明:“外头演的是,正唱到那一句,’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又唬我,外头这么吵,你就是顺风耳也听不清戏台上到底——别动手动脚的,我娘的灵位在这呢!”晏清甩开贺徵摸上他腰腹处的手,规规矩矩地给两个灵牌上了一炷香。
“刚刚蜡烛跳了一下,肯定是你娘同意我们婚事了。”贺徵没脸没皮地凑过去一福,“岳母在上,小婿跟晏清拜完堂,待会就去洞房。”
虽然不知道两个姓贺的说了什么,但左不过就是强权压人罢了,晏清心中升起无限快意,积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旧事得以痛快解决,连带着对人的态度都和颜悦色了不少。
或许是为了给城中添热闹,楚王府出资,在城中搭了五个戏台,又请了江南几个有名的戏班子轮流在城内演出,从小年夜开始唱,连摆十天的戏场,城东的花旦还没唱完,城西的开场锣鼓又在叫座,倒是比以往过年还要热闹。
晏清本来嫌吵,可耐不住外头的确热闹非凡,王府里下人碰上他也是满脸的欢喜,连带着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还没等对方看清,就又板起了脸,询问王府过节的习俗,怎么前两年从不听说有这样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