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半年一次的受洗日。这是教会的大日子,这半年来所有出生的新生儿、新入教者和忏悔者都要接受神父或主教的洗礼。上一次洗礼是由四城区的教堂神父共同举办的,这次因为弗朗西斯主教新上任,科罗拉的城民们都希望让自己的孩子接受主教的洗礼,所以今天会是很忙的一天。你也要去帮忙。”
“能让我吃个早饭吗?”
“一会儿有圣餐吃,别磨蹭了。”
克洛伊叹口气,扯着身上的修女制服继续抱怨:“这个衣服穿着真难受,里面像有许多小刺在扎我。一定要穿这个吗?”
“这是粗麻织成的,就是为了警醒你不能贪图安逸。”亚当解释道,“你以前难道没在修道院穿过吗?”
“我在修道院的制服下都会偷偷穿自己的衣服!”克洛伊得意道,“要不是教会的嬷嬷把我自己的衣服都收起来了,我才不穿这东西。”
按弗朗西斯的意思,亚当在修女寝室门前等待克洛伊——伯里克利家的小姐这时候才刚起床,听说亚当叫她才不情不愿换好衣服,趿着鞋来见他。
见到克洛伊这副大梦初醒的邋遢样子,亚当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他提醒道:“把鞋穿好。”
克洛伊抱怨:“你怎么和主教一模一样!”
婴孩们睁着懵懂无知的泪眼,尚在襁褓中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有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归属。
“愿光阴神庇佑你们。”弗朗西斯轻声告诉每一个婴儿。
他看向面前长不见尾的队伍。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此刻都上下一心,团结在光阴神的恩典下。
看着亚当发青的下眼眶,弗朗西斯微觉心疼。昨天没能成功施展神术一定给了亚当不少打击,他为了能在今天向自己展示神术大概是做了彻夜练习。
他摸着亚当的头发,想夸他一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他说了另一番话:“克洛伊小姐今天开始正式跟着我们学习。我希望能够由你来负责教导克洛伊小姐经典和教义。”
“可是我也才进入教会没多久,怎么能够教导克洛伊小姐?”亚当窘迫道。
克洛伊朝亚当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像是早就知道结局。
接下来就到了正式受洗的环节。城民们排成长龙,按序等待接受弗朗西斯的洗礼。洗礼在教义中是至关重要的仪式——它代表着洗脱与生俱来的原罪。第二十章中说:“受洗之人,当湔洗前罪,洗心革面,以赤子之身心侍奉神明。”只有参加过受洗的人,才会被正式承认为教徒。
洗礼分为两种——点水礼与浸水礼。前者是执礼人以手指轻蘸圣水,点于教徒额心;后者则要求教徒浑身赤裸浸于圣水中,在执礼人的引导下脱离圣水。两者本质上并无不同,都表现了沐浴、洗涤的含义,但浸水礼更为庄严,通常为痛改前非之人或新皈依的异教徒所用。
歌咏结束,教士和修女们捧着装满面包和水果的篮子,为城民们分发圣餐。所有人都领到了一块面包,以及一个苹果或一颗香橙。这道仪式代表所有前来参加洗礼之人都领受到光阴神的恩泽,在他的庇佑下共享丰收的果实。
克洛伊两三下吃完面包和苹果,她仔细地把掉在领口的面包渣也捡起来吃掉,就眼巴巴地盯着亚当。
亚当揣紧自己的面包:“别求我,我也没有吃早饭!”
好吧……这点克洛伊倒是说对了,亚当边笑边想。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八点的钟声敲响,惊起教堂门前伸头缩颈觅食的白鸽。它们扑簌簌向晴空飞起,落下几根洁白的绒羽。教堂的大门伴随着漫长的拖曳声如期开启,人群如鸽群冲向天空般,齐齐涌进了光明的教堂中。
“出门前不是还说我和主教像吗,这会儿怎么又不太一样了?”亚当存心逗逗克洛伊,他觉得这飞扬跳脱的大小姐实在有趣。
“你比他好玩。”克洛伊认真地思考回答,“我看出来了,你只有在主教身边才会装成和他很像的样子,和我说话你就不那样。像昨天,你没和主教揭发我,就说明你其实不是他那样的人。”
亚当心中一惊。克洛伊看着没心没肺,却有着难以察觉的敏锐。他担心自己是否在克洛伊面前过度暴露了本性。
尽管扎奥博走得匆忙,还是吩咐手下的教士事先将仪式现场准备妥当。剩余的一些纰漏之处,就由亚当和克洛伊这样的低阶教士和修女负责修缮。亚当一面检查备用的圣水,一面吩咐克洛伊:“等下仪式开始后你就去唱诗班的后排,和其他修女们一同唱圣歌。”
“可是我不会唱啊?”克洛伊睁大双眼。
亚当无语,“你不会唱——难道还不会装吗?”
亚当掌心的光球像水中幻月,闪动着不稳定的光芒。
弗朗西斯微感惊讶,他端详着光球,评判道:“光线和大小都和圣光术有些差异,但这个神术的气息确实是圣光术。是因为你还不够熟练吗?”
“应该是吧。”
克洛伊垂头丧气地跟着亚当走了。
这次洗礼选择的地点是东南区教堂,也就是扎奥博神父任教的教堂。扎奥博此刻已被发配去里士满,弗朗西斯正好借他的教堂一用。
天色尚早,洗礼仪式还没有开始,但教堂外已经排起了长队。身着各异的男女老少翘首以盼,都想一睹新任主教的风采;其中不少怀抱婴儿的年轻夫妇,更想借主教的荣光为自己的孩子祈福。为了避免引起骚动,弗朗西斯和亚当一行先行从后门进入,检查仪式的准备。
或许她被修道院劝退的原因是数罪并罚。
亚当无奈地摇头,把话题重新引回正轨。“主教让我来教导你。这事先不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克洛伊一脸茫然,像还没睡醒。
亚当笑问:“昨天才是你第一次见主教吧,怎么就说我们一模一样?”
“就是那个皱眉头的表情,喏,主教平时不就是这么皱着眉头吗?”克洛伊夸张地挤眉弄眼,模仿弗朗西斯深沉严肃的表情。
亚当噗嗤一笑,随即暗道不妙。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不自觉变得和弗朗西斯越来越相像?
“信仰这件事并不看资历。虽然你进入教会的时日不长,但你的信仰已经超越了很多同龄的教士。你能够施展神术就说明了这点。”
亚当迎上弗朗西斯的目光。在那双玻璃球般的绿眼珠中,他不可思议地读出了弗朗西斯隐晦的夸奖和肯定。
弗朗西斯永远把他的好话藏在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后。
多好啊。
克洛伊看得入神。她想起在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受洗日,一无所知的她也被抹上那一痕圣水。从此往后,她的人生只为教会而活。她的自在日子只在十岁为止——十岁之后,她就被送进修道院,与其他的贵族子女一起背诵教义,熟读经典,等完成了六年的修行就送往教会。
可她连头三年都没能坚持下来。教会里的日子枯燥、无趣、沉闷,连偶尔飞来一只苍蝇都能让她分神许久。不足三年的日子里,她来来回回能读的书,就只有一本,一本。
今天参加洗礼的大多是新生儿,用点水礼足矣。
年轻的父母们双双跪在弗朗西斯面前,高高举起他们的孩子,像是以自己的血肉向神明献祭。婴儿们因为暂时脱离了父母的臂膀而感到惶恐,放声啼哭。弗朗西斯面带悲悯,指尖掠过铜盆中的圣水,将一滴冰凉的液体按在稚子的眉心间。
像是盖下了一个不容反悔的印章,从此此身此心皆献予神明。
克洛伊嘴还没张开就被噎住。她也不吭声,就直愣愣地盯着亚当怀里的面包,像盯着一个即将生离死别的老朋友。
亚当刚准备把面包送进口中,就发觉克洛伊的视线也随着移到了他的嘴上。
他叹了口气,把面包递给克洛伊:“输给你了!”
管风琴庄重宏伟的乐音随着风箱的鼓动而轰鸣,唱诗班的修女们从胸腔中放飞出飘渺空灵的歌咏,克洛伊也混入其中,滥竽充数。当圣洁的旋律此起彼伏地回荡在教堂中时,所有的城民都不自觉地熄灭了自己的声响,饱含着崇敬与热忱地聆听着天籁般的颂歌。
歌声结束之时,弗朗西斯登上讲坛,带领城民一同做晨祷。这是众多科罗拉城民第一次见到新任主教;早在见到弗朗西斯的真容前,关于他的诸多传闻,包括他曾在修道院获得的“神之子”的美誉,以及力排众议摧毁酒窖的传闻,就以小道消息的形式在民间飞速滋长。如今,他们终于看清了这位神秘的新主教——严肃、沉稳、坚定,站在讲坛上的身影高贵而不容侵犯。即便没有花白的胡子,弗朗西斯的举止也显得老练深沉。
他符合科罗拉人对一位完美主教的所有想象。
克洛伊又补充一句,“你还比他好看。主教长得像个石墩子!”
亚当捏住水盆的边缘,肩膀微微颤抖。他实在花光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教堂里失声大笑。“你,哈哈哈哈哈,你说我要是把这话告诉主教,你会不会当场被赶出去?”
克洛伊把胸一挺,摆出一副大无畏的架势:“随你便。我算是看清了,你只会拿告诉主教来吓唬我。”
克洛伊嘻嘻一笑,“那我这算不算欺骗神明?”
亚当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再胡说八道我就告诉主教,等下圣餐不准你吃。”
克洛伊忙不迭闭上嘴。过了半晌,她悠悠说了一句:“你还是和主教不太一样。”
“此外,你刚才没有诵念祷文。你已经学会了默祷吗?”
“是的。”
默祷是祷言合集最后三页中记载的祷告方法。当信徒对于祷文烂熟于胸时,就可以采取默祷的方法进行神术祈祷;这样的好处在于不仅不会被人提前察觉自己发动的神术,而且默祷的速度能做到比颂念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