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这样可不可以,我们送您一张充值卡,价值……”
店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赔偿方案,但穆岛已经没心思再继续往下听。等人说完,他轻声回道:“不用了,丢就丢了吧。”
他将手机撇在一旁,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用力把临时镜片抠了下来。穆岛看着那光秃秃的老旧黑框,胸口怅然若失,突然间有落泪的冲动。恋旧的人想要保留的从不是冰冷物件,而是其中承载的回忆,然而回忆这种东西,越是不舍,越是容易失去,就像指间淌过的流水,可以看清,却永远无法紧握。
“可以的,有票就行。”
“谢谢,那就这样。”
他正准备挂电话,那头的店员又支支吾吾道:“对了先生,实在是抱歉……”
穆岛自顾自地爬上病床,熨帖的衣服在被子里窝出了不成型的褶皱。他闭上眼睛,听见逐渐消失的脚步与关门声,瞬间松了口气。这几日精力消耗过大,浑身上下的疲倦有如千斤之石,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
铃声响起,他甚至懒得把手机贴近耳朵,干脆直接开了免提。
“喂?您好,穆先生吗?”
“我把甄鑫弦给上了。”
章世远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穆岛喉咙有些干,重新坐回沙发捧起杯子。本应清凉滋润的糖水却越喝越渴,直到见底也没能消除心里的灼热。
穆岛哆嗦着用凉水冲了冲脸,努力把自己挪回床上,他终于想睡了,四肢酸软无力,眼睛却依旧睁着。指尖有些发麻,他难以控制地陷入了回忆,那人皮肤的触感与体温仿佛还存留在手心,滚烫、黏腻,像一处汩着温水的泉。
他浸在其中,不断寻找借口来掩饰贪婪的意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这样就可以轻松一些。但对方总能轻易识破,反将一军,将他逼得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穆岛心想,若是饮酒在前,赌局在后,他极有可能会回应那个吻。
他盯着那瓶干邑白兰地,造型别致的玻璃瓶里是如血般的液体。焦糖色可以让人联想到甜味儿,可撬开瓶盖后,醇厚浓郁的酒气总会打破幻想。穆岛可以仅凭味道分辨出哪杯是单纵乌龙,哪杯是古丈毛尖,但对于酒,他实在没什么品味。
酒都一样,浓烈,刺激,第一杯下肚,理智就随着食道开始燃烧。穆岛给自己倒第二杯酒时,已经感觉脑袋发晕脸颊发烫,他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透不进一点阳光,突如其来的黑暗模糊了视线,跌跌撞撞中,他又不小心绊到了脚下的地毯。穆岛下意识抓住沙发靠背,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仿佛马上就要冲破单薄的躯干。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喝酒,又很气愤自己酒量如此之差。昨日之事已成定局,肌肤相触,皮肉纠缠,挥下一层湿漉漉的汗,蒸发着不多不少,刚好到达临界值的酒精。
穆岛有些愣神,半晌才回话:“可能吧。”
他站起身来将百叶窗拉起,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俯瞰着城景。远山如黛,烟雨朦胧,一如他温和秀丽的眉眼,山间散不去的雾萦绕在侧,章世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道:“您……”
“嗯?”
或许是天意。穆岛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命运之说,但此时此刻,他认同了甄鑫弦在雪山上的观点——当人求而不得时,总要寻求些精神上的慰藉。
他不想再怪罪于自己了,丢就丢了吧,他早把一切都丢在了十四年前。再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眼前是白昼,身后是黑夜,而他就是夹在其中的一道灰。
穆岛将镜框折叠好,十分想饮一杯酒。他这身份有个极其方便的好处,便是如果他愿意,那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需亲力亲为,也不会有人多嘴。
“怎么了?”
“您之前说要把旧镜片留下带走,我们这边交接出了点问题,不小心给弄丢了。”
穆岛心里一紧:“还能找回来吗?”
穆岛“嗯”了声,问道:“哪位?”
“您之前在我们这里定制的镜片到了,您看什么时候过来一趟?”
“哦对。”穆岛差点忘了还有这档子事,“我今天不太方便,我派……我让朋友帮我取一下可以吗?”
他极其用力地抹了把脸,自暴自弃道:“有酒吗?”
章世远想问的话太多了,最后只回了句:“这里是医院,您这身体状况也不能喝酒。”
“那你先去忙吧,我想睡会儿。”
毕竟对方是那么真诚,如云后烈阳,寒中篝火,在密林深处闪闪发光,耀眼到令人不敢触碰。这么讲或许有失偏颇,但被那双眸盯着看,被那双手抚着脸,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爱他。
大概,是错觉吧。
像一场阔别多日的狂欢,那种介于兴奋与清醒之间的快感令人上瘾,可他今天是奔着一醉方休去的。穆岛咬着牙又灌了一杯,最后一口咽下时,胃里逐渐开始翻山倒海,绞痛不止。他扶着墙走进卫生间,将无法适应的液体全部吐了出来,汗水打湿了头发,热量从脚底一直攀升到昏沉的双眼,与之截然不同的,是一股自心底四溢而出的寒流。
不该是这样,两人对饮与一人独酌,应当只有人数差异才对。同样的牌子,同样的酒液,怎么这次这么难喝。
他只比昨晚多喝了一点点,为何会变得如此无助与难过。
“您看起来也有心事。”
他用的是陈述句,盖棺定论般堵住了对方逃避的退路。穆岛又看了会儿窗外的景色,低声喊道:“远哥。”
他自知不该把秘密展示于人,但倾诉的欲望犹如海浪一样汹涌澎湃。他产生了种置身事外的错觉,当意识到时,已经从岸边迈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