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喜出望外,应道:“主子瞧见大人,心里定是高兴的。”
曲鉴卿轻慢着送了一声鼻音,算是应答。
相府虽大,和弦居与蘅芜斋却离得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也便走到了,万不到坐撵的地步。不过是因着曲鉴卿伤势未痊愈,走起路来三步一停费劲得很,这才在府里时时备着步撵。
赫连白蕤没奈何,最后还是带着齐穆,不情不愿地出了和弦居。
晌午时分常平来报,说起曲默:“主子午膳用了半只八宝片鸭,一小盅糖蒸酥酪,还有几筷子白菜。”
曲鉴卿问道:“还是不肯说话?”
“你出去玩罢。”曲鉴卿瞧了一眼赫连白蕤,说道:“燕京的元宵灯会要快到了,今日逢集,去买些中意的吃食,再买两盏花灯,元宵节放着玩。齐穆——”
“小的在。”
“你跟着她。”
“曲政,我劝你别再跟我摆什么君臣父子的谱。与其叫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不如我先撕破了脸皮,再不演这一出孝子戏!”
曲鉴卿倒是一点不挣扎,只是问道:“你想做什么?”
曲默冷笑道:“那样也好过像你一样劳心劳神,为了别家社稷呕心沥血。燕贺如今就是个老不死的酒囊饭袋,他两手一撒不理政事,你却累死累活地给他料理江山,倒衬得他好像是个无为而治的明君了。”
这话语已是对曲鉴卿的大不敬,若是搁在前段时间曲默的脸上已经挨了几巴掌了,如今曲鉴卿却只是淡淡道:“你倒训起我来了?”
“父亲别折煞默儿了,我怎么敢呢。”曲默扭过头来,盯着曲鉴卿的眼睛,极尽讥讽地道了一句。
曲鉴卿将将喝了药,含两块甜杏干坐在书桌前看折子,闻言,瞥了一眼,答道:“插的太多了,繁重、累赘,配的枝干也不好。”
赫连白蕤气的皱眉,桃腮一鼓,怒道:“可你先前分明说花少了,叫我添几支!现下又说插多了,到底怎么样,有没有一个准信儿?那教我的女官也是这般,一会儿说淡了,一会儿又说艳了,真难伺候!”
曲鉴卿执笔的手一顿,云淡风轻道:“那花长在树上很好,你折它下来,既为难这花,又为难你自己,何苦来哉。”
曲江前脚刚走,曲鉴卿还未曾发言,便听曲默说道:“奏折都要丞相来批,燕贺这皇帝也不要做了。”
曲鉴卿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并不急于反驳或是安抚,他只是盯着曲默阴沉的面容,眸中的冷静从容一如往常。
曲默言罢,也不吭声,只抿着唇看向别处。
曲默将衣裳穿停当了,坐在屋内的小圆桌旁倒喝茶,曲江才说完,他便接道:“什么‘小事’值当您老人家特地跑到我这儿来报?”
“小公子真是折煞老奴了……”曲江犹豫不决间,便以眼色请求曲鉴卿示下,却见曲鉴卿坐在曲默的榻上,面色静如沉水,喜怒难辨。
“你看父亲做什么?即是小事,何以这般遮遮掩掩?这相府里还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曲默话里有话,摆明了是胁迫与威压。
曲鉴卿起身,欲将手中打湿的方巾挂起来晾着,却不料坐得久了,猛然起身,头一阵眩晕,脚下踉跄起来。
曲默眼疾手快,长臂一捞,揽住曲鉴卿的腰,将人又带回到了床上。而后接过曲鉴卿手中的方巾,随手一扔,那东西便稳稳当当挂在了脸盆旁的架子上。
“我临走时,让你好好养伤,你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心里去。”曲默冷声道。
“父亲怎么来了。”数日未曾开口,曲默的嗓子哑得厉害。
“听下人说你醒了,谁都不理。”
“父亲倒是自信的很,能叫一个‘谁都不理’的人开口。”曲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脸上还有零星未消弭的睡意,他眯起异色的眼瞳,颇有些慵懒撩散了身后的湿发,而后靠在了床侧的矮木柱上。
曲鉴卿道:“你下去吧。 ”
“是。”
曲鉴卿拿了方巾,坐在榻边,挽起曲默垂在床边的头发,细致地擦拭着。
109.
赫连白蕤放下修剪梅花的剪刀,四下转着蓄水花瓶打量,总也觉得不好看。
自那日亲蚕礼后,赫连白蕤与皇后熟络了起来。皇后说怕她闷在相府无趣,便派了女官到相府来教她插花、女红这些大燕贵族女眷的技艺。
常平扶着曲鉴卿进屋的时候,曲默正睡着,他面朝外侧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眉头微微蹙起。因为才沐浴过,潮湿的长发结成绺,有些摊在枕头和被褥上,洇湿了一片;有些则垂在床边,打着卷的发梢不住地朝下滴水。
曲鉴卿侧目,瞥了一眼常平。
常平这厮最是机灵,一看见曲鉴卿面色不善,便知缘由,他即刻低下头,轻声应道:“大人恕罪。小的去和弦居时,不知道主子要睡午觉。按规矩,底下的人不能进这里屋,这才……”
“是……主子用完午膳,喝了几口茶水,便去沐浴了。”
闻言,曲鉴卿垂眸静思——自那天被赫连白蕤接回相府,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便一字不言,到如今已有三天了。
半晌,曲鉴卿方道:“备撵,我去看看他。”
“是。”
听见“出去玩”一句,赫连白蕤的脸色将将要转晴,可后头又听闻还有齐穆这个尾巴,便又阴沉了下去。
曲鉴卿却也不再理会她,低头专注地翻着手上的书。
曲鉴卿说这样的话也事出有因——赫连白蕤已在他的书房“请教”两日了,始作俑者曲江也已经因为多嘴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站在曲鉴卿身后伺候笔墨的齐穆闻声,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怕叫赫连白蕤跟曲鉴卿瞧见,赶紧低下了头。
赫连白蕤不说话了,只抱臂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嘴里说的是不敢,可眼中全是不满。
“知道你从宫里出来心中有气,今日不跟你计较这些……”
曲鉴卿还不曾说完,曲默三两步走到床前,捏住了曲鉴卿的腕子。
半晌,曲鉴卿方道:“你这是被皇帝关了几天,起了反心了?”
曲默并不回答,只是说道:“我欲杀了燕贺,扶父亲上位。父亲意下如何?”
“大燕气数未尽,你若起兵造反,恐怕举国上下也只能得吴地景王响应,不出三个月必定兵败身亡。若是以亁安山兵力逼宫,更是十有八九会落得个五马分尸、株连九族的下场。”
曲鉴卿不出言,曲江心下了然,低头如实道:“宫里的文书到了,送来了今日朝堂上庭议过的奏折,说是请大人……速速去批阅。”
曲鉴卿这才略一颔首,应道:“先放到书房,我过会儿去看。”
“是。”曲江应过,便匆匆离去了,退下时瞥见曲默铁青的脸色,心觉不好,怕是这父子二人又要生一场气。
恰巧这时曲江又来了,在外头扣门。
曲鉴卿瞥了曲默一眼,后者会意,摸过枕下的面具戴好,而后才起身,又拿过挂在屏风后的衣裳,随意套在身上,应了一句:“进来。”
曲江先后朝曲鉴卿与曲默躬身,既是行礼,也是看两人脸色。见氛围不对,他便笑着一张老脸,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曲鉴卿伸手拨开黏在曲默脸上的发丝,说道:“头发湿成这样子,说睡便睡了?就这前段时间还总跟陈陂嚷嚷着头疼。”
曲默这才看见曲鉴卿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湿漉漉的方巾,知道那是给他擦头发用的。
“用了午膳便犯困,沐浴时差点睡在木桶里……”
可那一头长发实在不很听话,要么被压在脸下,蜷在脑后,又或缠在主人的颈子上、手臂上……足可见它的主人睡前是如何不将它们放在眼中,睡后又是如何辗转反侧,将它们弄成这个模样。
是以,尽管曲鉴卿的动作已足够轻柔,但仍然时不时扯断一两根发丝下来,叫睡梦中的曲默眉头紧锁
——自从那年曲默跟曲鉴卿赌气,随曲献去药庐之后,曲鉴卿便再不曾做过为旁人擦过头发这样的活儿,到底是生疏了。心有所想,曲鉴卿盯着手上发丝看得出神,竟不曾注意到曲默已醒来,抬眼时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赫连白蕤对摆弄针线实在兴致寥寥,但不想拂了皇后的面子,便将插花应承了下来。可她没有细腻的性子,太浮躁、坐不住,学了两三日总是不得要领,连半只脚都不曾踏入门槛。
她听曲江说,曲鉴卿在这些风雅之事上有些建树,便趁着晚冬折了最后一茬梅花,提溜到和弦居去请教。
“这样呢?如何?”赫连白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