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将军面不改色。
“常乐,帮我把这下面的长安酒挖出来。”
常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一铲铲往下挖。
祝君安康。
属上“霍临”二字,就此搁笔。待晾干,折好,正要装封,他想起白日里皇帝说的那番话,抽出管小竹筒,在杆外刻“赵从”,又拿一枚麻纸,写:
另一张帮我用信鹰寄给图瓦什。若有不测,叫他莫问,莫追,莫等我。你也是。
天寒,记得加衣。
再来写什么?
图瓦什不识汉字,这信是会被他旁边的译官看的,自然不好写些露骨的话。
他总是想图瓦什。
好像他是住在他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无论他骑马、走路、喝茶、住店还是别的什么,总在那里,对他笑,凑近他,有湿润的眼睛,鼓囊的胸膛,抱不够的身体。
他从里衣摸出一枚金发环,对着漆黑一片的空气,食指与拇指搓动着旋转,雕刻着突厥花纹的纹路就碾上他指腹。他忽然将它收进手心里,点燃烛灯,拿了张麻纸出来,摆砚研墨,写信。
“好!将军,我一定带到!”
常乐坐上车前,吆喝起来,赶马走向后门。
霍临目送他离开,看那架马车隐没在夜色中,越走越远。
“我信!”
常乐连忙抢白,
“我不信他们说的!严家人心坏,街上谁都知道——”
常乐磕巴道:
“将军,他们、他们,外边都说你,通、通——”
“你信不信我?”
两人合力,很快便将酒坛挖了出来。霍临让他驾来马车,和他一起把酒抱上车,吩咐:
“常乐,对不住,今夜你便走,把这酒送给赵副将。玉门关外往西,一直到皮山,不要停。还有这个。”
他把那管小竹筒拿出来,交到他手上。
乐得她连拍好几下掌,又连说好几个好,保证让他休息得舒舒服服。罢了嘴也停不下来,问他西北伙食如何,军中肯定都是稀粥大饼,要给他好好补补,又问他要不要做几件新衣裳,他没回来,不知道京里的王公贵族们换了式样,大将军可不能丢了脸面云云。
家丁不善言,插不上嘴,只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笑得没了眼睛。他憨厚道:
“我去烧水。”
“将军,这不说是给赵副将备的满月酒吗?嫂子有喜了?”
“快了。”
霍临皱起眉,神情严肃,耐不住,也拿了把铁锹来挖。
和方才那枚一起塞进竹筒中。
他推开房门,去后院拿了把铁锹,站在榕树下数着方位与步子,一锹子下去,刚巧被白天替他牵马的家丁撞见,对方瞠目结舌地问:
“将军,您这是在干什么?粗活让我来。”
他想了又想,连十几年前夫子逼他摇头晃脑背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都硬是给想了起来。可他背了半头,记得上句记不得下句,缺文漏字,弄得人头大,也不知道那译官看不看得懂,索性全扔开。写:
我很想你。我爱你。
结一句:
笔尖蘸了墨,他提在手里,右端记上“图瓦什”的名字,随后想了好一会儿,才落下句寻常开头:
刚至京城。近来可好?
后面的就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他向来写信只为汇报军情,现在楞楞地看着空白纸面,脑子里面也一片空白。他绞尽脑汁要想些关怀人的话,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最后竟回忆到小时候乳母常叮嘱他天寒加衣,想起图瓦什战场上那半裸的上身,以为对,这句关怀对了。于是加上:
雨点落下来了。
“快走!”
霍临催他。
“我信你!一定带到!”
霍临打断他,面色凝重。
常乐瞪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你不信我便罢,莫负了赵副将。我做的事与他无关,只要——”
“也要交给他。你亲手交给他。这袋银两是你路上盘缠,这一袋,给赵副将,我随的份子钱。”
他匆忙交代这一堆,看见常乐脸越来越白,问:
“怎么?”
提着大脚板跑去了后院。
等到这群踩着风火轮一样的人簇拥着他用过了晚饭,沐完浴,他终于能往床上躺一躺时,又骤然觉得万籁俱寂,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了。
他开始想图瓦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