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不说话,细细地吻他的刺青,他的背脊。他为这野蛮而异域的东西感到着迷,没想到原来这群茹毛饮血的人也能有这般手艺,琳琅触目,针脚细密不输蜀绣。他问:
“是不是很疼?”
从没人这么问过他。他的父亲会问他被打断了骨头疼不疼,他的母亲会问他摔了跤疼不疼,他的妻子会问他肩上中了一箭疼不疼,从没人问过他身披荣耀疼不疼——荣耀从来不疼,疼是考验,是证据,是力量镌刻在身体上的辛辣,是血的甜味,就像天圆地方,日升月落,孩子会长大,牛羊会吃草,荣耀从来不疼。
突厥人也笑,笑完却摇摇头。
“很漂亮,但是不好,我不想要。”
“为什么不想要?”
他又提起这个话题,嘴角上扬,眼睛也要笑起来。
“我没见过突厥有哪个部落的图腾是花。有什么寓意?”
图瓦什其实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察觉到他们说的可能不是一个东西。他承着他的重量,感到安心,转过脸,看到他一双丹凤眼笑意盎然。他伸出舌尖讨吻,被他含住舌尖亲过来,只能亲到半个嘴唇,剩下的半个被气息吹得潮湿。
霍临握紧他的手,拉起来,放在唇边吻。
“没事了。”
他起身,捧着他的腰,想将他翻过来,身下的人却执拗地趴回去,拽住他的手臂。
他打开两肘,展平背部,说:
“你亲我。我还疼,要你亲我。”
于是霍临俯下额头,答:
他努力板着张脸,嘴角抽筋。再度回到军营,不得不和小兵们一起洗澡时才看见赵从背上只有一只虎头,笑得他那天啃了一嘴的河泥,被他用肘弯卡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地夸奖。
“好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想到此处又忍不住要笑。
“吃不住,叫那位小兄弟往你脑袋上打一拳,用力,免得刺到一半醒过来,叫到十里街外,让人以为我在杀猪。”
霍临看着那从条案这头排到那头的银针,个个都在烛火下闪着光,而赵从豪迈地一脱上衣,坐在榻上,喊他过去帮忙。
他镇定地一拳打在他脑袋上,帮他翻身背朝上,对老师傅一抱拳:
“我老虎,他狼,背上,要厉害的!”
老师傅点头,从布袋里取出一枚银针,随手往墙上挂画一指。
“那幅如何?”
霍将军露出一副果然的表情,吃痛地皱起半边眼睛,想起早年回京赵从与他一道,盯上一个莽汉膀子上的下山老虎,非要去文个同样的,拉着他就往文身师的馆子走。
“前有狼,后有虎,我们哥俩一人文一个,以后就是朝廷里的虎狼将军,多威风!”
他当时浑身一激灵,恨不得离他远点,硬是被他拖过去。前门刚走一个“忠义两全”,后脚他们就跨进门槛,看见老师傅吊着眼睛歪着脑袋打量他们,像在打量两块猪肉。
他喊。
“嗯。”
“霍临。”
可他的眼热了。
“很疼。”
他说,声音黏在上颚,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总不好告诉他荣耀就是靶子,披在身上就是为了被人扯下的,或被人拿来羞辱。他还是摇头,被他咬了耳郭,含在唇间拨弄。他知道汉人将军那莫名其妙的牛脾气上来了,不再抵抗。
“我们突厥人爱打,自己里面打,也打外面。一些人想要很厉害,在打的时候打已经有刺精……刺、青的人,赢了,就能得到他的皮,让……画刺青的给他画一样的花纹,或者,穿皮。”
他隐瞒了后来的一部分,有他不愿听的人名。还有一些也瞒了下来,像是他起初被赋予这刺青时确实以为荣耀,沐浴在旁人或崇敬或嫉妒或理所应当的眼神中,每走一步都觉脚下生风,格外快活,被人挑战时也所向披靡,仿佛得到了战争女神垂怜的金光。于是有了后来,把他期待的一切打翻在地,荣耀成了屈辱,金子蒙上尘。
“我们族里最好的人有的,不是挂在……那里的布上的花纹。我会成为王时,他们……画在我的背上,让大家看见。这是有神的力量的花,每一片有不同的意思,我不知道汉语。”
霍临开怀,
“这是荣耀,图腾是挂起来的毡布上的图案。你的很漂亮。”
“就这样。抱着我。”
霍临从善如流,梳开他因方才的激烈乱掉的头发。
“你的刺青很漂亮。”
“好。”
吻去他荣耀上的屈辱,金子上的灰尘。
图瓦什枕在自己的小臂上,背部的肌肉柔软下来,被他的好心情拥着,想他落灰的荣耀之上有了一层新的荣耀,从此往后便能够战无不胜。
霍临半是敬佩半是怜惜地抚摸他的后背,真心道:
“你很厉害。”
图瓦什不知他为什么笑,当他是心情极好,而自己剖陈心迹,爱人呆若榆木,只夸他厉害。白痴。
“有劳师傅了。今日不便,我日后再来。”
背影如松,从容告辞。
后来发生什么事他不大清楚,毕竟那时他还不是什么人物,回京不过因着皇子身份,而宫墙之内悄无声息,只有夜里奉膳的侍女谈起西市里今日闹了桩笑话,有人报官杀人,赶过去一看发现全是误会。
“好!威风!就这幅!”
“吃不吃得住疼?”
老师傅看也不看他,指面前一张木榻,打断他逞能之语。
老师傅问:
“哪位要文?文何物?文何处?”
赵从说:
他又喊一遍。松开手,被他握住的那边将他反握住,袭上一阵心虚的后怕,问:
“我逃跑了?”
“我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