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在此刻完全失去效果。最终,夜凌云挫败地叹口气,猛地将书啪一声合上,向后重重仰在椅子上。
这太过了,他已处于一种近乎失控的境地。内心的理智警报器滴滴作响,而他没有任何及时止损的冲动,就像一只奋不顾身扑入火焰的飞蛾,一头明知前方是深渊还要跃过它的羚羊。
难道就为了那首歌吗,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夜凌云想不明白,也不敢再去细想。
好在最终效果还颇令人满意。他谨慎地将这些精巧易碎的小玩意一个个填进食盒内的格子里,古色古香的木制食盒与这些精致斑斓的点心简直是天作之合。做完这一切,他托着下巴端详起食盒,总觉得少些什么。
这个提盒的外表是否有些过于单调?火麟飞会中意这个简单的东西吗?尽管他常对其喜好华丽之物的品味嗤之以鼻,但这毕竟是送给对方的礼物。在沉思中,夜凌云的眼角余光瞟到厨台上剩下的面团,突然他想起之前搜索到的“巧果”,这东西是七夕节的特产。
于是他又简单炸制了一些巧果,这样正好不浪费活好的面。待晾凉后,按网上的资料说明,他将它们在红线绳上穿成一串,做成个流苏状的坠子,然后把其当装饰挂在食盒柄上。
不知为何,夜凌云陡然有种做贼的感觉,迅速付完帐后,他向下扯着帽檐,灰溜溜离开了这里,生怕被熟人认出来。在离开那条街道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有何必要遮遮掩掩?真是可笑,他又有些气愤地像往常那样昂首挺胸迈开步子。
他已为此浪费了太长时间,或许这个决定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有点懊恼地想,有这些时间他本可以去做些更有意义之事。但半途而废可不被允许,他只得咬咬牙继续下去。就当为了那首歌,为了火麟飞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意,如果不付出与之相称的回报,他自己也会鄙夷自己。
夜凌云向来有恩必报,这是他永不更变的原则。他做这一切绝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多余的东西。
而夜凌云不动声色地掰开他的手,往前快走几步,令其扑了个空。火麟飞抱怨几句,小跑着跟上他。
暖橙色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黏连在一起,像是生来就密不可分。
夜凌云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将其命名为——燎原。
半天没有摄入能量,火麟飞三口两口就咽下了那块糕点,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品尝出它真正的味道。他咂咂嘴,又囫囵吞下另外几个。
眼见整盒点心都要全军覆没,夜凌云赶紧拦对方,“不要一次性吃太多,除非你想体重超标或是得糖尿病。”说着他威胁般紧握住火麟飞蠢蠢欲动的手腕。
“你怎么有资格说我的啊,那你以后也少吃甜!”火麟飞翻个白眼,但他暂时放过了这些点心,并郑重其事地合上食盒盖子。
那首歌早已播放完毕,夜凌云仍沉浸在其余波中。他陶醉地闭上眼,轻轻哼唱着调子,微微摆动起身体。半晌他轻呼一口气,睁开双目,他知道该送火麟飞什么了。
先启动较简单的计划一。
是时候展现他“惊人”的厨艺了,夜凌云首先在网上搜索中式点心做法大全——火麟飞喜欢吃一些小零食,而鉴于对方对甜度过高的西点兴致不高,他选择了一些甜度适中的中点。
火麟飞应该也会喜欢,他不着痕迹地想。
而此时投喂者正聚精会神地瞧着他咀嚼,夜凌云的样子让火麟飞感觉像是在喂一只小动物,温顺地垂下头,又谨慎地进食。等对方吃完,他冲其咧嘴一笑:“礼尚往来,该你喂我了。”
夜凌云愣了一下,他突然感觉自己上了这家伙的钩,“你自己没有手?”他冷笑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夜凌云瞪他一眼,有些气急败坏道。不,或许他应该说这是随便买的。
“这不挺厉害的嘛。”火麟飞笑眯眯地说。夜凌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他毫无必要的谎话。
“你什么时候也对自己这么上心就好了。”火麟飞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些精致的点心低声道。夜凌云装作没有听清他的话。
火麟飞直呼冤枉,向他抱怨起自己难缠的上司。为堵住对方的嘴,夜凌云把那个盒子举到其面前,“这个给你。”他扬扬下巴,简短地说。
“哇哦,”火麟飞发出声小小的惊叹,赤色的眸子一下子被点亮,“这是……给我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不容忽视的喜悦。
夜凌云扭过头去,将拳头挡在嘴前轻咳两声:“毫无疑问。”
当他到达时,对方还未下班,于是夜凌云便站在其公司附近的一座路灯下耐心等待。在此期间,好几个卖花小贩试图在他这讨些生意做,他精心打理的外表、手中拎着的礼物和不时看向手表的动作可逃不过他们敏锐的双目——这是一个对心上人翘首以盼的男青年,而要是再加上几朵娇艳的鲜花岂不是更锦上添花。
耐着性子听完他们热情的恭维和推销后,夜凌云不厌其烦地一一拒绝了他们,他已经有花了,而他的花比这些好上百倍,他漫不经心地想。虽然它们都同样只是除了妍丽外表外一无是处的植物而已。
他等啊等,面前经过数对甜蜜的情侣(他们脸上的神情可真是令人作呕),多名卖花的小贩,可就是没望见他期待的那人。最终他只等来火麟飞的一条短信——传达了他要加班的信息,并附上一堆表情和颜文字来表明看似诚恳的歉意。
只需送出它就好了,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根本不必去胡思乱想。丢掉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累赘,再做完最重要的那件事,他就再不欠对方什么了。
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之后是否要减少与火麟飞联系的次数,他身上正发生的变化可不是个好现象,他是否已不知不觉间饮下了毒药,他是否正在进行慢性自杀?而在认识对方之前,夜凌云与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别无二致,一直一直是健康、毫无波澜的。
突然,为见面所定的闹钟响起来,将他从纷乱思绪中猛地拽出。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设定它的必要,因为他隔几分钟就会看向墙上的挂钟。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他能再次跳出仅一支满意的舞,让他即刻去死也无憾。
能做到吗?他听到火麟飞在歌唱,你最终一定会做到,我相信你。慢慢来,我在望着你。
在逐渐激荡的旋律中,夜凌云原本沉重僵硬的四肢变得轻盈灵活,和着曲子的节拍踏起步子。尽管跳得仍然很糟糕,可他久违地感到活力重新涌进身体里,像是给失血的病人输入新鲜血液。
突然他对于即将到来的会面有了一丝抗拒,他到底想得到什么反应?最好是火麟飞无比嫌弃他的礼物,如此他将再不做这种无用之事。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抗议道。我想看到他快乐,我想他因我而欢喜,我想,成为他的“唯一”。
除他之外,我不会寻求任何人的认同,不想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我在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夜凌云绝望地捂住脸,一步错步步错,或许他就不该迈出最初那一步。但这份礼是一定要送出的,这份心意是一定要传达的,就像他不能容许买东西而不付钱一样。那样他会违背自己的原则,成为一名卑劣的偷窃者,一名坐享其成的弱者。
或许火麟飞会喜欢这类别出心裁的玩意,如果对方有哪怕一点不中意的表现,他就当着对方的面把它们全部吃掉。
做完这一切后已到下午,不知不觉间,一天竟已过半。夜凌云猛然想起似乎还有未完成的工作,他责备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这在平常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他又坐到电脑前处理他的工作。奇怪的是,今天他只花费比以往短一半的时间,填表与核对数据似乎并不那么乏味了,他的心情放松得出奇。
离与火麟飞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阵子,他便开始惯例的。可满脑子都是火麟飞收到礼物时的反应,他半行字也看不下去。他强迫自己专注,然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突然像是变成另一种语言,他费好大力气才能将它们消化。他翻过一页,却完全不记得它讲了什么。
又从超市买完必备食材回到家后,他便开始着手准备。说真的,他之前从未尝试做过甜品,更别提还是极需技术的中点——瞧瞧荷花酥那层叠繁复的花瓣,他的头突然隐隐作痛。
他有预感,制作过程将会漫长且枯燥,为不使这段时间过于难熬,他开始播放“逐月”。有了它的陪伴,下厨过程似乎也变得妙趣横生起来。
终于,在歌不知循环播放到第多少遍时,夜凌云捏好最后一个面点。他抹去额上的汗水,将它们投入油锅、蒸笼或烤箱中。他手忙脚乱地同时操作着这些厨具,还差点把荷花酥炸糊。
他以挑剔的眼光评判着它们——这个外表看着太简单了(火麟飞喜欢花哨又华而不实的东西,难以理解),那个整套风格过于混搭(他自身的强迫症犯了)……最终经千挑万选,他搜罗出一些对方可能中意的点心,并将他们配成一套。
好吧,他自己下厨都没如此用心。
然后他又出门去礼品店,耗费了好些时间在里面挑选相称的礼品盒。店员小姑娘看他慎重仔细的模样,眼神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慈祥。
收拾好后,火麟飞提议道,“一起去走走?不知英俊潇洒的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他故作绅士地伸出手。
夜凌云无语地斜一眼他,“去吃饭吗,我请客。”这附近新开业了一家餐厅,对方曾不经意提过想去尝尝鲜。
火麟飞一听,立马笑逐颜开地搭上他肩膀:“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然而火麟飞将他的没皮没脸贯彻到了底,他张大嘴巴,得意扬扬道:“对对,我残废了,请你可怜可怜这个不能自理的人吧。”
夜凌云气极反笑,他无可奈何地拾起块玫瑰酥,往对方嘴里塞去,“慢点吃,”他轻声细语地说,活像是喂白雪公主毒苹果的狠心皇后,“小心被噎,低能患者。”
火麟飞装模作样地呛咳起来,“咳咳咳,谋杀亲夫啦!”夜凌云眉心直跳,按耐住给他一拳的冲动。
接着在对方眼也不眨的注视下,火麟飞小心捏起枚晶莹剔透的桂花糕,递到夜凌云嘴边,“头一个犒劳大厨好了,我先就委屈下。”他微微一笑。
夜凌云垂眼看看它,又望望火麟飞,而对方只是晃晃手中的点心,脸上带着鼓励又催促的笑容:“您先请。”
僵持一会后,夜凌云不情不愿地低下头,轻轻咬住那块糕。这点心入口清润滑软,咬碎后微凉的清甜感在味蕾上层层爆开。
“真是难得,你竟然会送我礼物,鄙人太荣幸了。”刚开始的激动过后,火麟飞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他伸手摩挲着那串巧果,“有意思。”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你什么时候喜欢搞这些玩意了?”
夜凌云硬邦邦地说:“这是买的。”
火麟飞耸耸肩,他又掀开食盒的盖子,像是挑开新娘的红盖头,“那这个也是你买的?”他挑挑眉。
夜凌云紧紧捏着手机,一时郁结。果然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可他只能继续等,这只是达成目标途中的一个小小意外而已,他心平气和地安慰自己。
天色渐暗,他的耐心也在一分一秒地流失。终于在天幕完全黑下来时,火麟飞从台阶上窜下来。青年离老远向他招招手,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哟,这是哪块望夫石啊?”
夜凌云无视了对方的话,“你迟到了。”他的语气冷淡。
是时候了。
夜凌云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服,照着镜子往头发上抹些发胶,又向身上喷些古龙水。这很奇怪,他后知后觉地想,他并不是去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但没时间细想了,他可不能迟到。
走在大街上,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看他,夜凌云感到如芒在身,浑身说不出的别扭。我在做有史以来最愚蠢的事,他抓紧食盒的提手,强按下内心浮上来的一丝期待。这不是什么值得去兴奋的事,但他躁动不安,急不可耐,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往目的地。
或许我可以重拾编舞,他暗想道,这首歌值得(我同样值得)。腾挪跃动间,犹可窥见曾经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纵然他绝无可能达到当年的水准,但他仍能享受这过程本身。
即便最终不能再翱翔于九霄之上,他依然可以努力去飞翔,能够一直去尝试。
经一阵剧烈运动后,他感到全身浸泡在令人心安的酸痛中,汗水也湿答答地粘在衬衫上。但一股畅快感随之而来,有清风吹拂过心谷,有甘霖洒落于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