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马上回答对方一连串的质问,而是抬头看了看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梧桐枝桠,神色温柔而叹息。他欠了一份大恩啊……
化木期间,比起凰灵的存在,他感觉最清楚的还是以这棵大梧桐为首的、这整座万翼之国的草木们输送给他的生机。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被植物们以献祭的方式施以救治——末世世界就有过了。
拾掇了自己,苍殊才对凰灵一笑,“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刚才还有些不习惯。至于我是谁,嗯……你养了这么多年的树,成了精就不认识了吗?”
苍殊并不确定,算是连推带蒙猜这人就是一直给他浇水施肥的那个感觉熟悉的【灵】。
“你?不……”凰灵惊愕又狐疑。
另外,这一拉开距离她才发现这人还是赤身裸体的。不过她四百来岁在凤族中虽然算是小年轻,但也是活了这么多年的修真者了,害羞是不会有的,要是因此露出破绽才是大忌。她只不往下面那处盯着看就是了。
苍殊虽是才苏醒,但这百多年作为一株植物,他也是有些朦朦胧胧的意识的?——万物有【灵】啊。
所以虽然宛如初生降世,他对于自身处境及其他一切都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或者说断片的状态,但他却出于直觉地判断了眼前此人危险较低,甚至有几分源于熟悉的亲近。
但他想,苍殊应该永远不会知道,当他看着他灰飞烟灭、系统显示宿主死亡的那一刻,他到底是什么心情吧。
苍殊惊愕到出声:“死了?!”
“龙行…”她不由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
在疾驰远离万翼之国的飞行中,苍殊在心中唤到:[安梓。]
苍殊一路飞出梧桐覆盖的中央之地。而就在接壤其他翼族的边缘地带,便看见了很明显是专门等在这里的凰灵。
“你、前,前辈……”凰灵欲言又止。
“凰灵姑娘是吧?”他刚才听到此凰对几位长老自报家门了。“我此番不宜久留,姑娘百年守护的恩情,来日有缘再见时必以回报。又或者你有需要时,可以此联系。再会。”
他们当年依稀感应到了那股气息的恐怖,也有过猜测但出于敬畏根本不敢妄断,但现在,实锤了!还有那个“愿”又是什么意思,他们直觉必然万分重要,可惜竟然没能听全!啧,这小子没说谎吧,真没有听见下文吗?
苍殊在众鸟质疑的打量下,知趣地连忙保证:“诸位前辈,晚辈能发誓,后面真的断了。”
几只老凤凰这才不得不遗憾扼腕。
几位凤族长老再不敢有异议,连忙称是。
苍殊亦松了口气。
在这等恐怖的老精怪跟前,他不会天真地认为对方一定信了他全部的说辞,但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考量,有这样明事理、有格局的谈判对象真就是大幸运了!
凤凰们先不置可否。但这是不是编的不要紧,祈星族的秘密是真的就行,这个聪明的小子应该明白要是回答得不能让他们满意会是什么下场。
“哦?但我们要是强迫你说,岂不更划算?”区区炼虚,怎么敢跟他们讨价还价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苍殊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弱肉强食。
哗——
大量的梧桐叶疯狂下落,宛如一场倾盆大雨。
凰灵不禁往无名树下躲,甚至没注意至少在她视野范围内,只有她身边这棵树葱绿依旧。
结果证明他赌对了,几位凤族的眼神有了明显的波动。
并且很快反应过来:“你受伤就是因为五百年前的那件事?”
苍殊略惊,“都过去五百年了吗……”
赤凤无言以对。
另有一凰又道:“可我们又为何会同意你离开呢?为了确保你不会一去不返,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比如在身上做个“标记”什么的。
苍殊自是不知凤族对梧桐的枯萎一头雾水,但这是很简单的推理:如果这些大佬早有发现,怎么可能放任他吸收下去呢,肯定早把他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了。
“虽非我本意,但我受到恩惠是确确实实的,这是我欠下的因果,我必然会偿还。”
有不以为然者:“你能怎么偿还?”还能让他们的神树起死回生不成?
他此话一出,包括凰灵在内的所有凤凰都变了脸色,不过凰灵是最形于色的那个而已,但她也是最没资格在此发言的一个。
不给她进一步解惑的机会,长老们就剥夺了她继续旁听的机会:“小家伙,你先退下。”
“…是。”
其实以对方的修为倒用不上他们如此严阵以待,只是他们几个也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么。另外如果万岁梧桐的变故与此人有关的话,他们格外重视也当得了。
梧桐虽大,但以神识覆盖就算元婴也能轻易做到,只是没人敢这样做罢了,这里毕竟是所有凤凰的家。不过以他们几位的感知,就算不用神识,风吹草动也尽在掌握。
而在万木枯死的此时,唯一生机盎然又转而化人的一棵“树”,自是立马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并且不难联想到种种异象之间的关联。
唦唦——
劈啪!
咔啦啦——
多亏了他的氏族血脉,多亏了万物生的存在,多谢了这些微小而伟大的无数生灵。
“你……”凰灵正要催促,眼前便突然多了几个身影,来自血脉的压制让她瞬间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顾不上那个男人,她连忙行礼:“金云凰灵,拜见诸位长老!”
几位长老没心情搭理她,都注视着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苍殊。
但她的无名树确实不见了,而这人就站在树坑的地方。可是灵植化形真是这样的吗?她也没见过……不,等等,她的无名树连灵气都没有,怎么可能修炼化形?!
“不可能,你撒谎!说,你究竟是谁?原本在那里的那棵树哪去了,是不是被你李代桃僵了?还是说一直都是你的伪装?!”凰灵好不生气,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虽然只是一棵树,但也是陪伴自己数百年的朋友了!
苍殊心道,某种意义上也算猜对了呢。
他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让意识活跃起来,至少先找回常识的感觉。
然后想起了自己该做什么,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了一套衣服来,法诀一掐便穿到了身上。
不论是使用随身空间还是使用法术,他回归人间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不过对于苍殊来说,五百多年的空白,或许没有多少时间长度的实感吧。
不过下一秒,她就发现另外怪异的地方了——她所触碰到的,哪里是树??这触感,分明是血肉之躯!
凰灵一脸惊愕地抬头,就看到了一张正缓缓睁开眼的脸,一张男人的脸。人类?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凰灵警戒地跳开,进入备战状态。“你是谁!”
[在。]
[当年到底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凤族,又为何会化木,一睡五百多年?]他只记得当那金光笼罩下来,他就失去了意识。
[你当时死了哦。]安梓口气轻松得像在说他吃了什么一样。
凰灵捧着落到她掌心的青鸟坠,转头目送苍殊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心情复杂。今日种种变故接二连三目不暇接,她整只凰都分外恍惚……
当怅然若失的她回到原本种着她的无名树的地方,长老们当然早已离开,满地厚厚的落叶中就只有那个树坑露了出来,她看着看着,只觉得心口像空了一大块。
陪伴了她四百余年的小树,没了,离开了。她的伴生灵木,再也不属于她了……
至于知道当年的真相后又会有什么讨论和部署就是他们凤族内部的事了,不是苍殊有资格涉入的。他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意义,自是就此告辞。
嗯,趁着对方没反悔赶紧跑路吧。
其实苍殊本来还想去跟大梧桐告个别的,但想想他在这些凤凰的眼里就是凶手当着受害者家属的面来上香吧,只会觉得他是在伤口撒盐。还是罢了。
于是接下来终于可以好好听他说话了,苍殊就言简意赅、有问必答地把修改版的神降事件讲给了这些凤凰听,只删去了他们一伙人在其中占据的分量,尤其是他被视为了对方眼中钉这一趴。
“……晚辈也不知道他们召唤真仙降临下界是做什么,而且似乎还出了岔子,那神尊幻影消失时很是仓促,神色惊讶,说了个‘愿’字就突然戛然而止。”
苍殊话说完,根本无鸟搭理他,都陷入深深的震惊中哑然失语了。连那位虚空中的老祖宗也没能淡定。
好在,事情没有变得最糟。
就是在这时,一道仿佛天外来音在结界中响起:“让他说,然后放他走。”
长老们一惊:这可真是老祖宗了,神树枯萎连沉睡数千年的他老人家也惊动了吗?
“准确来说是五百三十七年前。”
苍殊一时也有些感慨万千,不知道自己这一下被甩下了多少,但任务进度条几乎没什么变化,不知这五百多年纪修都干嘛了?
“是,我受伤昏迷便是因为当年的事。晚辈本因为别的事潜入了天空岛,碰巧撞见了祈星一族的秘密,然后便遭遇了追杀灭口。”
“虽然晚辈想说背负这么大一个因果,若我不做了结必然会影响仙途,但前辈们如果还是觉得这太虚了的话,那晚辈愿意以祈星族的秘密做交换,只换我此番安然离开贵地可好?”
虽然不是同一件事上的保证,但利益交换也是实际可到手的好处么。
至于当年的真相有没有被披露出来,苍殊也是赌一赌,看祈星族有没有那个本事把秘密守住了。而且真相如果已经完全大白的话,这些老家伙应该不难猜到他是当事人,那对他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
“梧桐还未死,尚有一线生机,我可以让它活过来,只是现在的我还没有这个能力,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可能比较久,一千年,数千年,但我必然会成长到可以兑现承诺的境界,届时……”
那赤凤又皱眉将他打断:“我等都未发现神树尚存生机,你又如何知道的?”
“那不就是晚辈的特别之处么。”
凰灵抓心挠肝地走了,这里也被长老施下了结界,然后苍殊才又收到眼神示意,继续往下说:
“我当年身受重伤,至于为何会来到这里我也不知,会吸收万木生机亦非我本意,是它们主动让渡给我的——这番话我用心魔起誓,绝无虚假。”
“如果诸位前辈信不过晚辈的心魔誓言……”毕竟生死当头,用未来心魔反噬的危机换取眼前的生机也不是没有过的。“那以晚辈区区炼虚境界,若以我自身本事强取豪夺万木生机,又如何躲得过诸位前辈的感知呢?”
苍殊收回仰望的视线,与几位大佬平视。此情此景他竟然还很端得住,从容不迫地道:“晚辈龙行见过几位前辈。”
凰灵心想:龙行?但没有龙族的味道,看来只是单纯一个姓氏了。
不用几位老凤凰开口,不用他们自降身价,苍殊就主动交代了他们最想知道的答案:“贵族的梧桐神树会变成这样,确实是因为晚辈。”
簌簌簌簌……
凰灵惊骇地看着、听着眼前正发生的一切,所有的草木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枯萎,有的只是瞬息间黄了花叶,而有的甚至当场干枯得劈开了枝干!
“怎、怎……?!”她失去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