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发消息过来说她要被抓进局子里了,要我给钱保释她。我给了她钱,但不是为了保释她,而是还清之前十五年的钱。在初三毕业暑假之前,她虽然不算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但也算是正常地把我拉扯大。”
“……我不认为那算正常。”
“不,其实除了她以外还有不少的吧?那种经常说着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怎么样,把自己家的孩子数落得一无是处的家长。还有那种经常抱怨,充满了负能量的……之后的倒是……不太能算是扶养。”
霍霆云只好抚摸白楼羽的眼角,有些手忙脚乱地又是吻又是舔,用他相对语言来说更擅长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安慰。
“哭够了吧,眼睛都肿了。”
够了,完全够了。
他当然知道那里坐的是谁。
那天晚上,白楼羽失眠了。
自从那次以后,白平的目光越发露骨。而且最让白楼羽害怕的,就是夏彬莲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
白楼羽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白楼羽一直到哭得有些接不上气,还不小心自己呛了自己一口,止不住地咳嗽。霍霆云长叹一口气,低头堵住了白楼羽的嘴。
“呜呜……呜……唔……嗯……”
有一次夏彬莲带着一家三口去看电影,白楼羽本来在学校有事要做,不过那件事临时取消了,于是他自己坐公交跟着去。那电影就是普通的商业片,不过白楼羽一点都不挑,看得津津有味。
一片黑暗中,白楼羽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的大腿,并且很快顺着身体的曲线滑到大腿内侧。经历过初二那件事的白楼羽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浑身汗毛倒竖,胃疼得抽搐,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吐出来。他挣扎起来,但那个人的力气比他大太多了,两个人僵持了一会,直到夏彬莲不耐的话语响起:
“白楼羽,你屁股底下又没长钉子,乱动什么?!”
白楼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被误认为是女孩子,还被夸说可能以后会长得比妈妈还漂亮。夏彬莲非常不待见这句话,自己一向有自信的美貌还比不过一个男的?但即使是夏彬莲也不得不承认,白楼羽的确长得很好看,皮肤又白又滑,睫毛又长,眼睛更是漂亮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夏彬莲让白楼羽穿了裙子拍照,然后和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对比。最后的结果就是夏彬莲撕了照片狠狠地骂了白楼羽一顿,骂他没点男人样,骂他长得像是狐狸精。
白楼羽逐渐长大,到了青春期。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白楼羽身体逐渐成熟,但又没有完全显现出男性的特征。
“好。”
……
……
“那再好不过。”
“……可以再听听我的故事吗?”
呃有可能会做噩梦也说不定。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说出口的话。”
“什么啊,”白楼羽笑了笑,“你的这辈子还很长吧?”
“但不会有比那更让我后悔的话了。”
刘海和睫毛根本挡不住雨水,雨滴争先恐后挤入眼眶,即使用力眨了好几次眼雨水还是不断地入侵,眼睛酸涩得要命,怎么都看不清东西,用湿透的手臂擦眼睛后,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只能看到马路的灰色和天空的黑色混在一起搓成一团。又用衣服擦擦,再抬起头时,一眼就看到了没什么人的空荡荡的街道,狂风吹过树叶,唰啦啦就就像是哀嚎。
白楼羽就只看清楚了这么一瞬间,记住了张牙舞爪群魔乱舞的漆黑的树,和惨白的路灯。
“那时天黑了……又在下雨,有点吓人。我不敢睡在街上,也不敢睡店里……也没钱住酒店,只能等天亮了。第二次淋雨发烧我是住在家里的,不过那时我已经不住在夏彬莲家里了……那件老房子的通风向光性不太好,总感觉有点发霉。”
“一次什么?”
“淋雨后发烧。”
“……所以?”霍霆云有种又会听到让人不愉快经历的预感。
毕竟,白楼羽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地干净。
要是白楼羽听到霍霆云这么说绝对会难以置信,但霍霆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即使白楼羽的身体的确性感得让他把持不住,即使白楼羽这混蛋勾引人特别有一手。
在霍霆云看来,白楼羽对性的渴望实际上很纯粹,就是喜欢肌肤相亲,喜欢人体的温度,想要更加深刻地感觉到喜欢的人的存在,想要感觉到自己和喜欢的人之间实实在在的联系,和自己那种有些暴虐的肉食性的渴望完全不一样。就连沉浸在快感中时,白楼羽那艳丽水润的眼睛的最深处,也是愉悦、满足、安心和依恋。
——那就回家。
——我没有家。
霍霆云脑子里闪过一串数字,15~19岁年龄段的青少年占全国自杀死亡人数的百分之十六左右,这是他了解到白楼羽青少年时期过得并不愉快时去查阅相关心理学上的资料时的看到的数据。
白楼羽的学习成绩很好,但他其实不算台聪明,靠的是没日没夜的努力。他想要考到更好的学校,因为白楼羽很清楚那些厮混的人实际上是上不了台面的,而他也因为这得以和霍霆云相遇。
真的自惭形秽。
看着那么耀眼的霍霆云,白楼羽突然明白了,自己十二年以来生活的地方,自己出生的那个地方,早就给自己打下了烙印,即使离开了那里这个烙印也无法消除。还是个初中生的白楼羽没办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烙印,他只觉得自己带着一股子酸臭味。那些学生的抱怨在白楼羽的眼中都令人可笑到可爱,像是电脑课又被占了,又印新的数学卷子了,舍管把扑克牌游戏王三国杀uno没收了,宿舍里有老鼠蟑螂,哪个哪个男同学又逃值日……当然涉及到他这个同性恋的时候就不太可爱了。
“我很听话……”
“衣服也好好穿了……”
“我想玩……”
那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但就是这样的世界,让白楼羽有种自己确实还好好地活在人间,是一个普通的学生的感觉。他们笑着闹着,因为作业太多抱怨,因为接近放假兴奋,甚至因为体育课自由活动开始就能像是返祖一样兴奋地嗷嗷直叫,一群人呼啦地跑去草地打球。
自己虽然不在其中,但旁观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的错觉。
霍霆云的青春,排除掉一些有钱人才玩得起的,虽然偶尔也遇到过一些奇葩的人,自己也听过不少有钱人家公子哥的奇闻轶事,但大致上还是比较普通的。
白楼羽笑了笑,并不意外。
“所以我特别喜欢看你打篮球。”
“我没有沾,但……不可能不接触的吧。ktv和公共厕所就能看到很多锡纸卷和插着吸管的塑料瓶,我自己也在角落看过有人用这些……还有我在一家小卖部打工过,那里卖斗、锡纸、小袋子和鬼火打火机……虽然知道以后我就辞职了。”白楼羽说着说着嘴唇有点抖,脸色越发苍白,“偶尔我也会遇到金属味很重的人……甚至不用看那墙灰脸,我一闻味道就知道是溜冰的。还有那种,很冲的……叶子的味道……明白吗?”
“……嗯。”
霍霆云多少理解一点白楼羽那句“被赶出家门后怕死外面没人发现了”,如果是这种环境,那的确没有夸张,也不是胡思乱想。
“……”
“你有。”霍霆云确信了。
“……嗯,我有。黄的话,洗浴中心按摩足疗spa之类的基本一打一个准。那里很多卖茶的,隔一段时间就有新茶。‘一楼洗二楼摸三楼干’……懂吧?我没去过那些地方打工,不过有一次晚上我打完工回家,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子问我做不做那种工作,我说我是男的,结果他们说他们那边男技师也是招的,而且工资还更高。”
“……啊,我没有和你说过吗?你去过老房子那边,也知道那里有很多三教九流的家伙吧。”
虽然霍霆云和白楼羽上的学校一样,不过住的地方不一样。霍霆云住在郊区,去初中途中路过的也是新城区,而白楼羽住在老城区。至于高中和大学,就都在别的城市了。
“现在只是人比较杂而已,以前那边其实还更夸张。我经常四处打零工,而且也不能做一些太正规的,他们不招童工……所以我也会接触到一些灰色的东西。我们那边以前流传过三不沾,大概意思就是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沾红白黑。红是指政治,不沾红就是不做间谍或者叛国分裂之类的勾当;白是毒,不沾白就是不吸不贩不生产;黑是枪械军火,不沾黑就是不参与走私生产销售。”
霍霆云把白楼羽抱回了房间,放到柔软的床铺上,自己也上床抱住白楼羽。
“……没事了。”
“对、对不起……”气氛被我……弄得很糟糕……”
“是犯罪。”
“其实我是想过告她的,我……是恨她的。还清那些钱以后,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我想要她坐牢这种话了。我在短信里告诉她我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不过我原本以为她只是酗酒后闹事,没想到她……沾白了,这下大概真的要坐一辈子的牢了,塞钱也没有用吧……沾白的人活该天打雷劈。”
“粘白?”
白楼羽觉得这一下恐怕把半辈子的泪都给哭完了,并且明明哭过了,但他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反倒像是运动了一场以后洗去一身淋漓汗水再换上新衣服一样,虽然累,可是清爽又舒适。
“我和她断绝关系了。”白楼羽答非所问,“在我喝醉的那一天。”
“……夏彬莲?”
直到白楼羽的咳嗽和哽咽全部都变为甜腻的呻吟,霍霆云才松开嘴。
“……好了,别哭。”
霍霆云拔了纸巾,但握在手里半秒,又扔掉了——他总觉得纸巾太粗糙,而白楼羽给人感觉那么脆弱又那么令人怜惜。用热毛巾?但是现在走显然不合适……
白楼羽停住了,那个手也停住了。
然后,白楼羽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那只手是从右边相邻座位伸过来的。
那张脸,那个身体,长开了。
而相反地,夏彬莲开始年老色衰了。其实夏彬莲并不算特别老,而且她平时也很注重保养,但她总是发怒,总是不平,心情多少会影响到外貌,衰老的速度也变快了。曾经因为夏彬莲的美貌而为她大手笔地花钱百般讨好她的白平越来越冷淡,渐渐地转移精力,还开枝散叶留了不少种。
愤怒和屈辱让夏彬莲越发疯狂,就这样一个当初求着她她才答应结婚的挫男,如今竟然敢这样对待她——全然忘记了当初她自己也是一个没找到人过日子的女人——但夏彬莲大手大脚惯了,双亲又去世了,很多时候都要靠白平,因此她还是忍着去讨好。
白楼羽的双亲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两边的家人都去世得早,所以白楼羽出生时就没有机会见到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了。
白楼羽的父亲白平人如其名,是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看起来很老实,但其实是一个好色浪荡且不负责任的猥琐男,经济条件很好。白楼羽的母亲夏彬莲长得非常地漂亮,但花钱大手大脚,而且本人又吝啬又势利眼,还愤世嫉俗。两个人的婚姻都没有着落,又都到了不能再拖的年纪,相亲的时候互相看着感觉对方还可以,正好一个要美人一个要钱,于是相了一段时间,顺理成章地结婚了,生下了白楼羽。
白平工作很忙,而且他也不在意白楼羽,因此白楼羽基本是被夏彬莲带大的。白楼羽虽然是男孩子,但他完美地继承了夏彬莲的美貌,甚至某些时候更胜一筹——比如在夏彬莲因为一点小事不顺破口大骂还有讨价还价未果碎碎念的时候。
不过没关系,只要睁开眼睛,就是温暖的人间。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其实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我想告诉你。”
“……其实我已经不在意了。我现在感觉好很多了,你的家人还在外面,所以你——”
“我想陪着你。”
白楼羽并不意外,轻声说:“果然你让人很安心呢,霆云。”
就像是要一口气把这么多年来压抑过的泪水全部哭干,白楼羽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哭得这么痛快,这么彻底,这样地毫无顾忌。他边哭边碎碎念般抱怨,几乎没办法听清在说什么,霍霆云的衣服很快就被打湿了一大片。
上一次白楼羽在霍霆云怀里哭时是静寂无声的,可这次白楼羽好像有说不尽又说不清的委屈,哭得简直是声嘶力竭,就像是个新生的婴儿刚刚从母亲温暖的躯体里来到陌生的人世,五官都皱在一起地在哇哇大哭一样,全无形象可言。
霍霆云并不擅长安慰人,他能够帮助白楼羽摆事实讲道理,但没办法招架这样纯粹主观的宣泄。白楼羽实际上是很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的,霍霆云沉默片刻,笨拙且强硬地把白楼羽的脸颊按到自己怀里这——样白楼羽的脸就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尤其是最被白楼羽在意的自己。
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白楼羽好像也带着一股霉味,大学时代的白楼羽眉间总是凝着一股郁结之气,整个人都浸泡在消极的情绪中,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总能感觉到让霍霆云烦躁的悲伤。
“第二次就是我下定决心不再缠着你了的那天,正好也很老套地下起雨来了。”
白楼羽不再缠着霍霆云的那一天,也就是霍霆云对白楼羽说“你很恶心”的那一天。
“那次我逃出家……刚好在下雨。”
涂了指甲油的鲜红指甲像是晃动的灯光一样狰狞又刺眼,白楼羽忍着被砸到的疼痛逃出家门口,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明明只是水,可是……好疼啊。”
怎么说,总之就是非常干净。
白楼羽对自己的标准比对别人的标准要高,现在想来,除了自卑和白楼羽善于为他人着想以外,大概也受到了一点环境的影响。白楼羽接触到的灰暗面,恐怕全部成了他心中的反例吧。
“说起来……以前也有一次。”
第一次看到那串数据时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来临。那时霍霆云就在想白楼羽很可能是那十万分之十六的其中一个,如果自己大学时再对白楼羽说得过分一点,或许只是一念之差,自己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白楼羽了。
白楼羽是真的很能藏事,霍霆云原本以为自己对白楼羽的过去的情况已经大致了解了,可没想到原来自己的想象力在现实面前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不,白楼羽其实不擅长隐藏,霍霆云之所以一点也没察觉到白楼羽生活的环境除了家庭和同学的针对以外居然是这样一个大染缸,主要还是因为白楼羽的气质和那种地方格格不入。
“夏彬莲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所以其实我不觉得她充满负能量很奇怪。……只是,我……我还是恨她。虽然我恨她,可知道她大概这辈子就要交代在牢里了,我还是会想……这下我真的就是个孤儿了,我没有家了啊。”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不想在这里。
好耀眼。
好遥远。
“看着那么和平青春的场景,看着你挥洒汗水……会让我觉得很美好,好像那些东西离我很远。”
阳关下,窗明几净的教室外,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在笑闹着,头顶上是蓝天白云,脚底下是篮球场。
非常地、非常地……
白楼羽会隔着网看,或者从高处往下看,看着人群中最高大的那个总是能博得全场喝彩的身影。那个人一个跳跃扣篮,落地的动作又稳又漂亮,汗水沿着脸颊流下,周围的男生直呼“霍哥牛逼”,到处都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与活力。
“还有人来买卡,身份证信用卡电话卡网银u盾之类的,两千多一张,甚至有高到开价一万买四件套的,还真心动过……不过我大概知道买这些是用来干什么的,所以没卖过。之所以那么嚣张,主要是就是那边上面的人黑白两道通吃,和很多蛇头是一伙的,电影里面的黑帮,我可是真的碰到过……现在在那边这些基本都被扫干净了,就连鬼火少年炸街这种程度的家伙都算稀奇。……这些你应该没有怎么接触过吧?”
“没有。”
霍霆云的确没接触过。
“……”
“……其实我特意避开这方面,所以不了解具体到底是怎么展开的,也只知道个大概而已,都是听说的。”白楼羽尽量说得不那么让人担心一点,补充完就换了个话题,“赌的话,机子很多……我也不怎么碰。”
“所以你没有接触过红白黑吗?”
“……有毒,没有黄赌?”
“黄赌?”白楼羽笑了,“多的是。”
“……你接触过吗?”
“别忍住。”霍霆云根本不接白楼羽道歉的茬,“想哭就哭。”
白楼羽抱紧了霍霆云,哽咽声逐渐变成了抽噎,又变成了抽泣,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白楼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就是怎么都停不下来。或许人就是这样的,没有人安慰的时候反而不容易爆发,一旦有人陪伴拥抱,委屈和悲伤反而会被放大,所以在感觉到来自另外一个家庭的温暖和善意时,酸涩才会一口气冲上脑门。
“明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