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数不清的脚也要紧随着落到他身上,手臂处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有人及时抓住七二,硬生生把他拽起来了!
“谢,谢谢……”
七二抬头看,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脊背挺得很直,衣着讲究,俊秀的小脸绷着,一双眼睛黑峻峻的,像两颗不见天日的石头。
“好孩子。”老师摸了摸他的脸,“等他们被绞死放下来后,去踩两脚吧。”
“好的!”
周围突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欢呼声!悬空的双腿不再抽搐,在大家兴奋的围观中,叛党终于被正式吊死了,临死前他们舌头吐出,垂着两颗紫黑色的脑袋,脸上却挂着幡然醒悟的笑容和泪水。
七二睁大眼睛,把那两个人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连脸上痛苦混着悔恨的表情也没放过。仿佛瞬间醒悟过来般,他乖乖地点头,“是,是的。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不是爸爸妈妈!学校里教过你多少次了,还没记住?叛党,叛党!”
“叛党。”七二重复着老师的话,很快纠正过来,“他们是罪大恶极的叛党。”
这一刻七二心里简直快疯了,他想不管如何,至少——
“w-7232!”一个思想警察喝住他,“发什么呆?你的行为已经涉嫌妨碍公务了,把人带上,赶紧走。”
旁边被押着的政员脸色有些奇异,似乎第一次发现思想警察间还有分歧。
w-7232是政社把自己带走后给予的公民编号,在这之前,九岁之前,他有名字的,叫……
“爸爸,我是,我是……”七二还在抽噎,“爸爸”两个字发出来都很艰难,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切割他的喉咙。
“我是……”那个名字就抵在嗓子眼,好像藏在记忆某个不起眼的一角,可是被搁置太久,已经落满灰尘,他在脑中翻天覆地地搜寻,就像一个拼命往回跑的迷路的人。
男妓的表情还是那样,不为七二的任何泪水和呼唤所撼动,甚至在七二有两秒凑得太近,他的爸爸余光瞥见警服上肩章的那刻,还躲了一下,眼神像畏惧又像怀着厌恶。
——真的忘了自己吗?
七二心中焦躁得要疯了,混着阵阵无力感。十几年,他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他们打他,虐待他,训诫他,可自己依然一眼就认出来……父亲那么爱他,总是把他抱起来,亲他的脸颊,叫他宝宝,叫他的名字,说他是上天派来的小天使……
眼前闪过数不清的错乱画面,那天爸爸妈妈不见了,光幕前都是血……他也被带走了,无处不在的眼睛,二十四小时的思想矫正,睡梦中被深深凝视……不停地哭,怕黑,哭着要妈妈;他们很生气,说会和妈妈在快乐的地方重逢……成功成为了绞刑场最狂热的观众……疯了般去乞求艾尔手中那张照片;小时候打开家门,就会有小熊姜饼的香味,爸爸牵着他的手,肩膀好高,可以把小小的他一把抱起来……
“……”
面前脸色苍白的老男妓看着七二,对这两声“父亲”没有给出半点反应,事实上男人连眼神都没有变化,瞳孔中空空荡荡,任何人的身影都印不进去,七二也不是例外。
“好——!”
“小七二,”政育学校的老师双手放在七二肩上,站在他身后,弯下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两个……被吊起来的叛党。”
七二死死地盯着这个和他有着一样棕色眼瞳的男人:身材已经彻底垮了,硕大的乳房往下垂,头发像一把枯草,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被强行改造了不男不女的样子,每天只知道张开腿挨操的野妓,一个真正的性欲容器……
可七二一眼认出了他。
这就是他的父亲。不是绞刑场那两个被指鹿为马的黑人,不是照片里僵硬的半个身影,不是意识昏沉时几句辨不清来源的低语,更不是政社一直洗脑必须憎恨的死者……这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全身每一寸皮肉都在抗拒说出口,好像只要不说不问,就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相信蒙住眼多年的谎言。
可是如果当年被绞死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父母,那真正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呢?化为乌有,挖矿,没有尽头的劳役?
还是,还是比这可怖千万倍的,满怀血淋淋的恶意……
“是的,是的,毕竟是重点监视对象,后续还会严密跟进警戒的。”
脚步声接近,一只手伸过来摸摸七二的头,“开心吗?玩够了我们就回去吧,七二。”
“开心。”七二用力点头,仰着脸笑得眼角都弯起来,所有见到他的人心里都会不自禁柔软下来,“七二好开心呀。谢谢老师!”
谁能把本该拥有数不清的爱的小天使和“极度危险分子”联系在一起?
握着七二胳膊的左手犹豫一下,最终往下滑,捏了捏七二的手指头。
“不要太难过。”他说道。
他的语调有罕见的迟疑,“他们……是你的父母?”
——虽然地上躺着的已经几乎没有人样了,但少年不是瞎子,那分明是两个肤色深黑的南方人种,眉眼深邃,身材粗壮。他们和肤色白皙、轮廓柔和的小七二哪有半点相似?
最荒谬的是,那分明是两个男人,两个壮硕的黑人男性!
很久以后,这双眼睛都是七二每晚噩梦的主角,总会在他陷入最深的黑暗时姗姗来迟,那两颗和他如出一辙的棕色瞳孔看着他,麻木地睁大眼睛,眼角纹路蔓延,不明显的淤青铺展开,像一张扭曲的笑脸。
然后七二就会睁开眼,沉默着看着头顶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到背上冷汗一点点浸透睡衣,窗外天光渐亮。
……
“未成年不能看绞刑,你的监护人呢。”少年冷着脸对他说。
“监护人……父母……是叛党,刚刚绞死了。”七二呆呆地指了指地上那滩正被疯狂践踏的尸体,诚实地回道。
少年似乎没料到竟然是这个回答,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地上的两坨肉,神色专注地仿佛在研究什么惊天骗局,等七二几乎开始感到害怕,少年才转回来重新看向他。
尸体像两袋垃圾一样摔到地上,七二的后背被轻轻一推,他踉跄几步,随着人流挤到绞刑架前。
还没站稳,四面八方便伸过来无数只脚,这些打扮各异的脚急不可待地落下,用力践踏已经不能反抗的尸体。七二没有犹豫,也抬起自己细瘦的腿,踩到尸体的胳膊上,温热的,硬邦邦的……
他当时真的太小了,根本“竞争”不过周围手舞足蹈的成年公民,没踩几下就被挤得东倒西歪,粗壮的手肘扫过来,七二被打得一个趔趄,直接啪嗒跌倒在地。
“不错。”老师夸赞道,循循善诱,“那看到叛党被处以绞刑,我们思想忠诚的七二应该怎么做?”
这次七二回答得很快了,就像已经学习排练过无数遍一样,他脸上露出几乎称得上灿烂的笑容,嗓子脆生生的,“我很开心!思想犯终于被伟大的政社绞死了,太好啦!”
“犯错的父母被国家灭绝,七二很……自豪!”
彼时才九岁的七二堪堪到老师的腰那么高,挤在周围大片神色狂热的成年人中间,像一株发育不良的幼苗。他穿着校服,露出来的那张小脸白净漂亮,眼神透着股凝滞的麻木。
“不是,”按在肩上的手紧了紧,逼着七二不能移开视线,必须一错不错地盯着公园中心,正被士兵往上吊的两个成年人,盯着他们脖颈上的粗绳逐渐绞紧,脸快速涨成狰狞的紫红色,“那是你的父母,是政社原本已经宽容地原谅,结果再次背叛了国家的叛徒,他们是无药可救的思想犯。”
“是你的父母,你记住了吗?”
可七二哪有半点心情分出来给这些破事?什么职位、犯罪的嫌疑甚至自己的性命,此刻几乎都不值一提。连基本的掩饰都顾不上了,他冲思想警察吼了声“别管我!你敢抓他!”,就继续低头看自己的父亲。
可是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
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爸爸,可他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个静默的,陷入沉睡的空壳。政社这么多年的思想矫正非常完美,没有人再敢喊过七二的名字,他自己更是忘得干干净净。
该死,七二,七二,他根本不叫七二!
脑中思绪一滞,好似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足以令人崩溃的错误一般,七二慢慢抬起头,脸色惨白。
——是的,告诉父亲自己是七二有什么用呢?
他根本不叫七二啊。
似乎多年没有尽头的强奸和生育……已经把曾经的军人和革命者彻底摧残成了一个空壳。
七二根本没料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局面,他连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认不出的,十几年自己长相变化很大,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很正常,重复几遍就好……
他急急地问他的父亲,“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我是七二,我是你的孩子啊。爸爸……”
七二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这么多年来,他按照政社的命令,一遍遍告诉所有人他仇恨自己的父母,他以有作为叛徒的双亲为耻,他比谁都为他们的死开心……
十几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被推挤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孩了,他一遍遍抹去所有被否定的不需要的东西,抹去所有爱过被爱过的记忆;他甚至成为了“光荣”的思想警察,成为了当时按着他肩膀的,教导他去踩烂父母的那个老师;从被矫正思想的人,转变成拿起警棍,在电视机前微笑着合谋编织谎言的刽子手……
“父亲……”七二完全顾不上周围警察像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他哐一声跪在地上,和他的父亲平视着,双手抓在男妓赤裸的肩头,眼泪失控地大颗大颗滑落,“爸爸……我,我……”
“七二?”
拽着男人头发的警察诧异地看着七二突然一把攥住这个老男妓的胳膊,双眼充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这个漂亮同事脸上的表情此刻实在太过狰狞,警察竟忍不住后退两步。
“您……”
老师牵着他往公园外走,七二没回头,跌跌撞撞地跟着离开了。
“……”
二十四岁的七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眼眶发热,喉咙痉挛,脚底却一股股往上窜冷气。
七二正想说自己不难过,他明明非常开心,然而这个陌生少年已经放开他,摸摸他的脑袋,掉头走了。
低下头,七二呆呆地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又抬头去看几乎要被踩烂的那团父母,最后还是看向正朝他走来的老师。
“很好,最后一道思想考核通过……要他认谁做父母就乖乖认,要他踩就踩,表情也很生动,之前教育了那么久都没用,果然还是要送一趟快乐房……现在应该已经彻底矫正过来了。”
“你——”少年正想以“认知障碍”为理由让七二跟他去一趟医院,再陪他找到真正的监护人,却在看到小孩身后那名匆匆赶来的老师时,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长期接受的教育让少年一眼看出那是名乔装的思想警察。这类警察的作用无非那么几种,挑拨,散播谣言,举报领头羊,监视极度危险分子……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七二,小孩一看就是被娇养着长大的,皮肤白嫩,瞳孔清澈,脸颊还带着快要消退的伤痕,天生一双笑唇,任谁看到了都会赞叹一句“落入凡间的小天使”。
“绞死他们!绞死!”
“吊上去!紧点,再紧点!叛徒,政社的罪人!”
“上去了上去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