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他也没有关系。
一个病弱的,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人。
而且沈青折还生着病。
“你……你吼我?”卢氏有些不敢置信,“你凭什么吼我?我不都是为了你,我了我们这个家?”
她像是找到了信念,声音重新大了起来:“对,对我都是,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不想回长安任职吗?族叔都打点好了,长安丞和京兆少尹,说是为了什么、什么间架税,都给罢了官,这两个职位,你去了长安随便挑……”
郑叔则意动,看着她。
小事?
杀人算是小事吗?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积攒了许多年的憋闷忽然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叫郑叔则浑身都烧得战栗起来——
见郑叔则走进来,哭喊声更大了。
卢氏声音凄厉:“郑叔则!我跟着你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吗?!叔侄各个升了官不说,我那小姐妹的郎君,今年还去了长安,在我面前炫耀了多少遍?你呢!你在这洛阳一待就是十好几年,洛阳留守说出去威风,你管了屁的事!”
他唯唯诺诺道:“还是管了事的……”
“他想要动手,又不敢动手……”沈青折叹气。
他把自己放到郑叔则的位置上,也能体会其中的难处。一边是势大的妻族,抵达世俗意义上成功的捷径,一边是自己的操守。难以取舍,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世上纯然的善和纯然的恶都少有,多半是这样的混沌形态,区别只在于一念之差。
手一松,匕首落了下去,扎透了床榻。
他惶惶然站在原地,忽然像是被什么盯上一样,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一刻钟前,郑叔则走远后,时旭东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跃下来:
郑叔则攥着匕首,去而复返,推开了关着沈青折的房屋。
他的心跳得极快,仿佛是将要完成一件大事——也确实是大事,某种东西被摧毁的恐惧与快乐一同在胸中激荡,叫郑叔则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手汗。
他绕过了屏风:“节度——”
杨炎,不也是卢杞杀的吗?
他读的书里是治国齐家平天下,他面对的世界却是肮脏而混乱的,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没有必要的坚持?
为什么?
不会被发现了吧?
好像沈青折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磕在桌子上的那一声那么响,怎么可能没听到?
他脸上表情变幻,时而惶恐,时而忧虑,中间一闪而过狠戾。那刹那他在想,不如就这么一刀结果了他算了。
卢氏说:“他本来就快要死了,你只是让他快点摆脱痛苦。是帮他解脱。”
郑叔则一点点握紧了匕首。
这条路上,谁不是踏着累累的尸骨往上爬,卢杞自己恐怕就背了不少人命,才一路走来,走到今天,走到了顶峰。
“族叔给过你机会的,让你杀颜真卿你没杀,我知道那个老头子名气大。但是,但是这个人不一样,杀了他也没关系……”卢氏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重新递到了他的手里,重复道,“没关系,杀了他也没关系。”
郑叔则低头,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匕首。
没关系的。
“小事?!你给我杀一个试试!”
大吼之后,郑叔则忽然觉得无比畅快,在满院惊愕的寂静里,把衣袖里的匕首掏出来,掷了出去:“人就在厢房关着,现在就去啊!”
一贯温厚的人爆发出来格外吓人,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院里一时落针可闻。
卢氏冷笑:“就是铺你那个陶管子?还是从什么学的……下水道?我看她才叫是下水道!又脏又臭的妓女,也登得上台面了?”
郑叔则心里有些着恼,但压着火气不说话。
“我就是瞎了眼了才嫁给你!”卢氏见他不搭话,火气愈发旺了,“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沈青折不喜欢考验人性。导向善或者导向恶,有时候只需要轻轻拉一下,或者轻轻推一把。
“走吧,不给他出难题了。”
“他袖子里藏了利器。”
手放到案桌上的时候,袖子里的利器磕到边缘,发出了一点响动。当时郑叔则的脸都白了。
沈青折也看出来了,只是没有说破,装作不知。
里面空无一人。
郑叔则呆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发现案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多谢款待,勿留。”
他学的那些,君子之风也好,心怀天下也好,究竟有什么用?是能换来一点钱财,还是能换来一斛粟米?
今天能置下产业,靠的也并不是他的君子作风,而是靠着官身,靠着媚上欺下的官场逢迎,靠着卢氏娘家的支持。
卢氏说:“你帮他解脱吧。”
上次颜公来时,他就没能下得去手,还能辩解说敬慕鲁公高义,于心有愧。可是沈青折……他死了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再也没有新的看罢了。
最终,他放下了手,变幻的表情固定到了一成不变的温厚,近于懦弱。
他挪着步子回到自己院中,果然又在上演着一出大戏,卢氏哭喊着要投井,旁边几个仆妇连忙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