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折一笑:“定不会是绑卢杞那般。”
目前是解释不清了,干脆认了。
他继续道:“来此之前,某确实想将鲁公绑去蜀地,在西川颐养天年,顺便提个报头。便是西川月报。”
沈青折思索片刻:“狼戾无亲……鲁公此去,怕是……”
“有去无回。”颜真卿帮他补充了他不敢说的话。
“正是。”
节度入朝的政治意义就在于此。与上任代宗的姑息政策不同,如今这位皇帝决意削藩,不入朝,换来的便是朝廷的讨伐。
他与颜真卿短短的对视里,仿佛已经交换了许多信息。
他继续道:“杨炎进谏,极力反对选任李希烈。李希烈昔日为董秦养子,董秦待其如亲子,然则被李希烈杀害,夺了位置。杨炎上谏曰……”
“愿闻其详。”
进奏院报上也只是只言片语,人事任免,不是局中人,根本不知道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只说几件事。今上刚刚继位之时,将送贺礼的李希烈杖责六十后,处以流刑。建中二年,因杨炎构陷,陛下缢杀刘晏。刘晏此人,先前因疏通漕运,与两河藩帅素有来往。六月,陛下屡次敦促山南东道节度梁崇义入朝,不就,决意派李希烈讨伐。”
时旭东展开来一张大纸,上书四个大字。
西川月报。
沈青折看着,笑了下,而后嘴角重新拉得平直,一语不发。
“始终不改。”
他挥笔写道:
“千百年间,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知我是行,亦足达于时命耳。”
如何不会悢然悲怆?
思及他己身,三岁丧父,由母亲教导;二十六岁,进士及第,仅仅四年后母亲病逝。宦海浮沉,一朝乱起……
一家三十余人,甚至凑不出完整的尸首。他几番寻找,才在常山找到了侄子季明被砍下的头颅。
他顿了顿,长叹一声,对着皇城方向拱手:“老臣身死而不足惧,唯望太平无事,圣上安康。”
沈青折离开许久,颜真卿背着手,站在书房中,忽然道:“拿笔墨来。”
他展开纸,挥笔写下:“真卿奉命……”
他说着,稍稍后撤,下拜叩首,却叫那老人把住了手臂抬起。
颜真卿略笑了下:“竟是比老朽还要瘦些,看来蜀地山水也不养人,老朽还是另择去处,颐养天年罢——许州甚好!”
许州,便是李希烈所在。
沈青折无奈:“大约是杨炎党人所为?”
“或许是,”颜真卿显然不信,“但是当街刺杀此事,并非卢杞所为,你若要报仇,切莫寻错了仇家,反而招致祸患。就老夫所知,那箭是淮西的箭。”
淮西节度使,李希烈。
“你那月报,我也常看,”颜真卿笑了笑,“来此之后呢?”
沈青折沉默了很久,而后说:“是某想岔了。鲁公对于朝廷局势,比某更清楚,明知有去无回,却计不旋踵,去不思归……”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此等高义,某此举,反而是折辱了鲁公。”
“青折今日来访,便是要劝我不要去。说稍待几日,等转圜之机,那转圜之机……”颜真卿忽然抬眼看他,“便是你要生造的转圜之机。”
沈青折长长吐出口气:“正是。”
“你是准备也绑了我?”
颜真卿眯起眼,回忆着当时的话,而后道:“其为人狼戾无亲,无功犹强不法,使其平梁崇义,何以制之!”
杨炎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也确实有看不起人的资本。不得不说,他当日这个判断还是异常准确的。
如今李希烈的反叛,正中了他当日的谶言。
沈青折抬眼看他,面对的是一双苍老而深邃的眼睛,如箭一般盯住了他。
他在颜真卿面前,摆着后辈与学生的姿态,但终究是剑南西川的节度使。
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看向小院里未化的积雪,仿佛见着千百年来在长安落着的雪,掩去了底下的污糟,在冬日阳光下面,粼粼闪着光。
“人心无路见,时事只天知。”
沈青折放下这幅颜鲁公派人送来的奉命帖,长长叹了口气。
“还有一张。”
从兄杲卿被叛军俘虏,高骂安禄山,被勾出舌头,血肉模糊,仍旧痛骂不止,直至气绝。
十岁的儿子,被他自己亲手送去当了人质。
然则……
七十余年,不知奉了多少命,做了多少事,奔波劳苦,未曾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有着大限将至之感。
他顿了顿,继续写道:
“止缘忠勤,无有旋意。然中心悢悢……”
沈青折被他抬起,忽然察觉到,颜真卿对自己,似乎格外了解,也格外……宽和?
仿佛是对家中的子侄一般。
颜真卿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平缓道:“剑南西川那场仗,你打得极漂亮。若无那一仗,怕是当日吐蕃便要入寇长安。”
由平叛之勋的功臣,走向了唐庭的对立面,也是颜真卿此次要宣慰的对象。
沈青折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无辜波及,只是:“李希烈为何要杀杨炎?”
“青折久在剑南,或许不知近些年朝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