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桥处,宽阔的水面上,以轻舟艨艟为主的战舰群也悄无声息,泊在水港。
鼓槌陡然锤下,仿佛刺破了这沉甸甸坠着的白雾,震起喧昂鼓声,吊桥于鼓声中轰然落地,自城门涌出一股洪流般的骑兵部队,向着城西疾行而去,压向了吐蕃大营。
与此同时,万里桥处,装备精良的水师部队也张帆擂鼓,扑向上游而去。
时旭东皱眉。
这副明光铠明明在爱情的滋润下,显得锃光瓦亮,独树一帜,散发出几乎要刺破雾气的耀眼光泽。崔宁竟然连这点都没看出来,怪不得老婆说他是二愣子。
时旭东的炫耀没被理解,颇感寂寞,叹了口气,催马回到队列之中。
时旭东挽着缰绳,跟他解释了一番,而后问:“崔都头,某今日有何不同?”
崔宁把他上下一打量:“没吧……”
时旭东看他一眼,勒马后退了几步,在浓雾可视范围内展示自己的明光铠。
副将把崔宁从两个小娘的温柔乡里拉起来,着急忙慌喊道:“崔都头!行营了!”
崔宁骂了好几声,反应过来后惊道:“干啥子?!”
没等副将把“沈郎”的“郎”字说完,崔都头已经跳了起来,踩着屐履,匆忙套上滚落地上的兜鍪,又从一个小娘的齐胸襦裙里掏出自己的巾子,这才发现自己头发束也未束便戴盔了。整个屋内一片慌乱,两个小娘都来帮他穿衣,副将忙去系束甲绊,这时才发现还未穿上裙甲、手忙脚乱。
那声音,从一个造型古怪的器物中传出,变得很大。
“某等是成都守军!奉沈郎令,来接你们回家。”
头发花白的老丈喃喃:“成都……成都……”
菩萨,菩萨不是吐蕃人信的东西吗?尹三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第二日,又要去担土,抛进河里,再担土。
他麻木地担着土,很慢地朝着浮桥走,看见浓浓的雾气里,有几簇火光跳跃,将要熄灭了。他看着那些火光,怔怔出神,以为是异象临世。
尹三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东西了。
他年纪大,腿脚也不好,昨日被赶在最前面,去担土填壕,填好了,便能从伙头那里领一钱——说是钱,也不过是根枯萎的叶梗,靠着一根叶梗,能换一小把青稞,一手都捧不满。吐蕃不可能浪费柴火在他们这些一钱汉的身上,因此青稞不会煮熟,只能硬咽下去。尹三一开始觉得嗓子眼被拉得发疼,但到了现在,却已经很麻木了,只要有口吃的就好。
但那些稍微强壮一些的,还会来抢他们这些老弱的叶梗子,于是连这口吃的也没有了。
几支摇曳着火尾的划开雾气,火势不减,然而有几支没入水中,有几支成功着陆,但火却没有烧起来,竟摇曳着慢慢熄灭了。
一些吐蕃兵被动静惊醒,却又不敢靠近浮桥,于是搡着那些民夫,抽上几鞭,叫他们去上前查看。
自那次浮桥粮船大爆炸后,营中逐渐有了些传言,说是那沈郎乃是天兵将世,有神鬼手段。
甚至之前,沈青折还提过更激进的存人失地的方案——当然,他们没有让事情败坏到那个地步。
时旭东平和地笑了笑:“可以趁此机会——”
他执起放在成州城的小旗,放到了吐蕃大营处。
船马齐头并发,撕碎了这片浓郁雾气。竟然是船队更快一些,不到片刻,张承照的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座浮桥。
之前那座被所谓的“粉尘爆炸”炸得七零八落了,眼前显然是新建的。已经搭建完毕,由小舟连缀,上搭木板,整体是木结构的。
“烧!”
崔宁:“?”
寅时过半,成州坊门仍旧紧闭,四周白雾浓郁,仿佛吸入的空气都变得湿润粘稠起来,举目四望,只能看到近处面容整肃、披甲执锐的兵士。
城门后,已经整备集结了一支精锐兵士,掩在雾气之中,静待鼓声。
他的铠甲,是老婆帮忙穿的。
老婆帮他着甲,简直可以列入人生最幸福时刻之一。
崔宁看着,脸上神色更迷茫了:“啊?”
崔宁一边往腿上套着胫甲,一边急急道:“为我穿裙!”
终于披挂整齐,到了地方,崔宁才知道——黎都头和沈郎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出了重大决定:开城出战!
他左右看了一圈,雾气浓重,也没见到沈青折的人影,据说是在府里休息。问黎逢春吧……他也是不敢问的。于是就只有——“小时兄弟,这是为何啊?”
沉默过后,有机灵些的民夫已经跳入河中,去解那些小船来。尹三流着泪,咬着胡饼,却因为没了牙齿,怎么都咬不动。他默默走在汹涌而沉默的人群之中,努力想透过白雾,辨认那些兵士的脸,想要记住他们的样子。
此刻,一队当先骑兵,已经近抵吐蕃大营。
驻足不前的尹三被吐蕃兵从后踹了一脚,扑在浮桥的木板上,未完全嵌入的钉子划过了他的半张脸,鲜血涌出来。他摸着自己的脸,眼前一片血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或许是有火吧?他不知道。
有几声闷哼声传来,弩箭的声音他已经很熟悉了,此刻一切都隔了一层,极不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搀扶了起来,手里被塞了半个胡饼,还是热的。
昨日他饿昏了头,趴在地上扒泥土和草吃,居然还有些甜味。有两个吐蕃兵路过,看见他趴在地上的样子,一阵大笑,而后用吐蕃话说了些什么,就有一个吐蕃兵解了带子,尿在那些土上。“吃啊,”他用唐话说,“快吃啊。”
尹三只想活着。
他于是吃了,一口一口,沾着骚气。那两个吐蕃兵笑得更大声了,另一个猛踢了他一脚,叫他一下蜷起来。而后是下了雨吧。他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同族悄悄拖回了棚内,听见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说是有菩萨,菩萨会来救他们的,菩萨一定会来的。
这些流言起得很快,人心惶惶,但随即被元帅强硬镇压下去。那些讲得最起劲的人被点了天灯,剩余人也便不敢再多谈,只是私下里,大家的经文不约而同念得多了些。
士兵里有流言,民夫营里不是没有流言,自那日爆炸之后,他们便说,这是菩萨发威,菩萨要来救他们,一定会来救他们的。
这些民夫大都是蜀州人,被征发至此,被这些吐蕃人当做一钱汉、两脚羊。稍不顺心的便是连打带骂,很少能吃饱饭。
沈青折补充说:“再向西向南一点,也无不可。”
向西向南,那就是要把蜀州吞掉……不对,是克复了?
黎逢春眼睛瞪大,越想越觉得可行,心头逐渐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