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平定边疆,拯救万民于水火,可谓对陛下尽心竭力,但将军毕竟是惯行于沙场的,或许对朝堂的规则不那么清楚。飞鸟尽,良弓藏,将军有再多的忠心,也抵不过君主半分忌惮疑心的。陛下如今让您日日入宫,将军莫非觉得这是陛下的信任恩宠么?”
不仅是恩宠,还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长珏面无表情地想。
“柳大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和我说这些,就不想想后果?若是本将军甘愿死在陛下一道圣旨之下呢?”
长珏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脸色就冷了下来。
“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柳思源不紧不慢地笑道:“将军难道没有兴趣吗?这样的信,下官这里还有不少呢。”
向来勤于理政的皇帝抿抿唇,忽然一点都不想去批奏折了。
……
禁卫处和明德殿隔了大半个皇宫,长珏虽急切,也不好在皇宫内动轻功,只能尽快往禁卫处赶去。
过了半晌,赵岫微微偏头,略带着歉意道:“抱歉,合葬陵的位置恐怕不能留给你了。”
“是…”虞澈很快消化了这件事,应了下来。
她懂的。心口被剜上一刀的感觉。
……
明德初年十二月,皇宫大火,幸帝后皆安。太后年迈,受惊而崩。将军救驾,薨于宫中。帝厚葬之,追封“忠义”。
真相在众口中淹没,只有虞澈深夜跟在赵岫身边,亲眼看着赵岫提前遣散了宫人,又亲手用一把火点燃了慈宁宫和明德殿,将罪魁祸首和过往的一切一同烧了个干净。
这大概是来自上天…最大的恩赐。
十二、
心悦于他……
说出来吧,最后一次了。
这是最合适的时间。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妄念,让主人看见他不堪的内心,这样主人就不会因为他而难过,而他……也再不必担心因为这些不该有的心思而被主人厌弃。
他是主人的影卫,从生到死,一直都是。
“属下的字迹、被人模仿了,柳思源已死…咳、但禁军内部仍需排查…”
“好…听你的,都听你的,阿珏…等你恢复,帮孤一起查好不好?”赵岫声音发抖,紧紧握住长珏的手,却拦不住他的体温一点点下降。
长珏看着他,笑得愈发苍白,却也愈发温柔。
十一、
“阿珏……”赵岫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艳的红色从长珏的身上溢出,耳边一片轰鸣,什么东西都听不清楚。
长珏还惦记着上次不详的直觉,因此并无犹豫,退了一步向赵岫告退。
赵岫下意识地挥手允了,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微微皱眉。
阿珏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很清楚,阿珏随侍时总是微垂着眼,若无他强行要求,目光最多落在他衣袖的高度。
“陛下不可!他是反贼,属下见过他的亲笔谋反信!”
在场的人都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这道充满戒备的声音的来源,几个离赵岫近的侍卫也本能地往赵岫身边挡了挡。
喊出这句话的侍卫隐约让赵岫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赵岫看着眼前的场景,或许是因为场面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了,他竟不由自主地盯着石砖上的血迹出起神来。
在过往的岁月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阿珏目光所及的,就是这些鲜血淋漓的场面吗?
他正想着,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高处落下来。
……
正如长珏所料,赵岫那边的情况并不算太糟。
长珏接手禁军后,将皇宫护卫得极严,对方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弄进来了十余名刺客已经非常出乎赵岫的意料了。
那封简报的问题从来都不在回禀的部分上,恰恰相反,问题在他先前布置轮值写下的那部分文字上——在那些字的某些笔画微小的转折处,能隐约看出一些极浅的黄色压痕,那是被用过拓纸的痕迹。
想来对方手中那些与他笔迹几乎一模一样的“谋反信”就是利用这种方法伪造出来的,偏偏人总是容易灯下黑,他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字迹。
心口的盛怒和愧疚几乎要燃烧起来,长珏飞檐走壁掠过皇宫,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柳思源一边心里庆幸这位不知来路,忽然冒出头的将军果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地劝说。
“下官知道将军仁义,总念着陛下的恩情,可陛下对您,明为提携,实际不过利用罢了。何况他无心朝政,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这般替天行道之事,便是来日青史之上,也不会有人说您半句不是。若您实在心有不忍,过会儿下官帮您说两句,留下那昏君一条命来,由将军您处置便是。”
“你说什么?”长珏原本一言不发的听着柳思源睁着眼睛说瞎话,听到最后一句猛地抬头,语调冷如寒冰。
行至中途,刚转过静心池,便有一个侍卫匆匆赶来,向两人行礼。长珏见他穿着禁军服,忽的有些不安起来。
赵岫也认出他是禁军,便转头看向长珏,却在看到长珏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
长珏刚刚匆忙收回偷看主人的目光,没注意到赵岫的反应,只看向那个侍卫。
他越是这么说,柳思源越是降了疑虑,奉承笑道:“将军哪里的话,您驰骋沙场,带着将士们九死一生地回来,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凭着您爱兵如子的心意,总也是会为您手下的弟兄们考虑的。若陛下真的对您有疑心,可不止牵扯到您一个人,兵营里恐怕也要受无妄之灾,将军还是该细细想想的。”
长珏瞥了柳思源一眼,便随手折下旁边的一条柳枝握在手中,垂眸看着柳枝,露出些微隐忍的不甘来。
这不甘着实真情实感——这事儿放以前,他早就利利索索把这个说主人不是的东西砍了,偏偏这次要套话,还得硬忍着虚与委蛇,实在让人不爽。
后半句话几乎可以等同于威胁了,因为这是一封“密谋造反信”,不知找了什么人,将长珏的笔迹仿得惟妙惟肖。
哪里有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策动谋反的道理?长珏冷笑一声,边慢条斯理地将信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边冷冷看着柳思源,等着听他准备搞什么幺蛾子。
柳思源见长珏连句场面话的反驳都没有,便放心了两分,满脸诚意地劝道:
离禁卫处还有一段距离,长珏便看到柳思源站在一处凉亭下,见他过来,远远对他行了个礼,显然是在等他。
长珏走进亭中,简单回了礼,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柳大人,有什么事?”
柳思源不说话,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来递给长珏。
从此万物皆失三分色彩,风花雪月再不相干。
而记忆中的那个人…也只能埋藏于内心的最深处,不忍提起,不敢触碰,不可言说。
end.
…可是他方才回头时,却分明看到……阿珏正往下低头,看动作的轨迹,先前似乎是在看着他的?
赵岫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又觉得长珏似乎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若非他的阿珏这么多年来始终对他保持着近乎虔诚的恭敬态度,他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心意压得那么紧,半点不敢流露,生怕一旦被阿珏察觉,就会害阿珏不顾自身意愿迎合于他。
可如果刚才阿珏真的是在偷看自己……
赵岫久久站在大火前,眼神近乎凉薄,过了许久,不明所以的虞澈听到赵岫轻轻说:“虞澈,孤现在……和你一样了。”
虞澈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错愕地看向他。
可赵岫不看她,只静静看着冲天火光,无力又孤独。
赵岫从来未曾想到过,他会从阿珏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更不曾想到,在得知的那一刻……便是他永远失去的那一刻。
若教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可如今,他的相思意,还能付与谁呢?
这是他的归途,也是他的救赎。
脸上不知滴上了什么,滚烫又冰凉。是什么?他辨不清了。正如他已经看不清主人的表情,听不清主人的声音了。
多好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可以不必看清主人的厌恶,可以不必听清主人的斥责,可以假装主人还是如以往一样信任他,包容他。
“主人恕罪,属下陪不了您了…”
他偏头咳出口血,染红了赵岫的衣角。
“主人别难过,属下不配的…属下、咳咳…属下早已生出妄念,心悦于您……不值得您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影卫是怎么飞快地处理了残局,自己又是用多嘶哑的声音大吼传太医。
他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握着长珏的手,抖得比怀中人还厉害。
“主人…”长珏轻轻收拢手指,对着他笑。
下一刻,他听到阿珏的声音。
“主人!!”
在被长珏推开的那个瞬间,赵岫想起了那个侍卫的身份——他是太后慈宁宫的护卫。
是长珏赶来了。
长珏在层叠的人群中一眼找到赵岫,见他无事,终于松了口气,当即加入对战,利落地解决了余下的几个负隅顽抗的刺客。
从长珏出现开始,赵岫就始终看着长珏,见长珏解决了刺客朝他走来,下意识地也往长珏的方向迈步。
赵岫当皇子的时候也习过武,又习惯随身佩剑,虽然比不上影卫,但也能挡下几次攻击。只一息时间,先前被他命令去较远处护卫的影卫就赶来,将他护在了中间。
长时间护卫赵岫的影卫有八个,都能以一对多,因此在本就人数较少的情况下依然能将刺客全部拦下,且占了上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打斗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一队侍卫赶来,一部分加入战斗,一部分将赵岫层层护住。
不能指望禁军,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对方能仿他的字,未必仿不了别人的。就算不可能策反禁军,只是利用仿造的军令拖住禁军并不是难事。
从他上次觉得有问题到现在只有一个月,无论对方是谁,都不可能让太多人混进皇宫来。主人身边时时有影卫护着,只要影卫不出问题,主人那里短时间里就不会出问题。
来得及的…一定得来得及……
不等柳思源回答,长珏便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对方一半是策反,一半是在拖住自己,手中柳枝唰地甩出,刺进对方咽喉,再顾不得什么宫中禁令,运起轻功飞一般掠出凉亭。
十、
现在长珏已经知道上次的简报有什么问题了。
“将军,禁卫处总长柳大人那里发现了一些问题,派属下请您去核查。”
长珏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
柳思源柳总长,他多少有些印象,平时严谨低调,并不引人注意。这次这般匆忙的让人来找他,却又语焉不详,不知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