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华当然不会好心到替他们打算,所谓雁过拔毛,由他出面去争二房的遗产,那些钱从他手里经过,他自然不会错过肥己的机会。这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年他吞没了舒家的地产,早就尝过了甜头,如今又想在舒家姐弟俩身上故技重施。舒蔚秋感到非常厌烦。
秦小姐过来叩了叩门,催促道:“舒医生,主任在叫呢,马上要查房了!”舒蔚秋说道:“知道了。”起身走到杜子华面前,做出送客的姿态。杜子华忙道:“我看你在医院里也是新人,很难出头的。现放着南洋的遗产不去拿,天天在这儿吃苦受罪,终究没有前途啊。”舒蔚秋不耐烦道:“姐姐和范老爷十年前就分开了,现在又回去争什么遗产,不是让人家看不起吗?”他嘴上说着别人看不起他,其实明明是他看不起杜子华皇帝不急太监急。
那年他带着姐姐回了中国,在苏州乡下躲了一阵子,等到姐姐生下了毛毛,他先回申城打探风声,发觉范老爷委托杜子华正到处搜寻着他姐弟俩,他姐姐逃跑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便依旧回了苏州,在当地的医院找了份助手的工作。待遇不高,工作十分繁重,但那里有一个欧洲留学回来的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因为舒蔚秋会读写拉丁语,人又踏实好学,他对他非常器重,舒蔚秋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
过了两年,范老爷那边渐渐放弃了找人。那老医生快要退休了,便写了一封推荐信,帮着舒蔚秋申请了英国一家医学院的奖学金。
舒蔚秋终于到了英国。不过穷学生的留学生活,和做少爷时设想的情景完全不一样。刚到英国的时候,他曾去安德烈提过的公寓看了一眼,但那房子是空着的,他问了看房子的人,说是有人签了租约又毁约了。舒蔚秋后来就再没去过了。
周六仍是秋老虎天气,一大早就热得人汗津津的。舒蔚秋到了圣玛利亚医院住院部,还没走到办公室,护士秦小姐脚步轻快迎面走来,笑道:“舒医生,你家亲戚来找你,就等在你的办公室里头。”舒蔚秋一怔,说道:“哪个亲戚?”秦小姐咯咯笑道:“你家的亲戚,你倒问我是谁?那老先生说他姓杜。”舒蔚秋心里一沉,暗想表姑父怎么会找上门来了?
舒蔚秋深吸了一口气,沉静着面色走进办公室。杜子华坐在给病人体检的那张小床上,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不断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舒蔚秋说道:“表姑父。”杜子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气喘吁吁道:“蔚秋来了啊。你这儿怎么连窗户都不开?没病都要把人闷出病来。”
舒蔚秋走过去打开了百叶窗,窗台上放着一盆红艳艳的鸡冠花,金鸡独立站在泥盆里,盆上挂着一圈手工小彩旗,还是去年耶诞节的时候,护士小姐们装饰医院的时候系上去的,经过大半年的风吹日晒,红红绿绿的彩纸变成了黯淡的颜色。舒蔚秋顺势靠在窗台上,定定看着杜子华。
第十四章 再相逢
舒蔚秋看了看手表,问道:“姐姐今天有课么?”舒蕙月说道:“下午两点钟有节课。”舒蔚秋点了点头,起身去浴室洗漱,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腮帮子上睡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子,久久不褪。他拿毛巾用力擦了几把脸。
舒蕙月跟了过来,抱着手臂倚在浴室门口,说道:“兄弟,我昨晚想了一夜。老爷横竖是没了,大太太肯定不愿意认毛毛的,巴不得跟我们撇清关系。咱们以后也不用过得遮遮掩掩的,从前家里那些亲戚,也可以走动起来了吧?”
他在英国又读书又打工,定期寄钱回国贴补他姐姐和外甥,日子过得非常辛苦。但他宁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这样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等他学成回来,毛毛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姐姐说战事结束了,还是带孩子回申城去读书比较好。于是一家人又回了申城,舒蔚秋在圣玛利亚医院找了份工作。他姐姐则去学校里教英文。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他姐姐又顶下了吉庆里的一幢小房子,在家里开补习班,给附近弄堂的中学生补习英文。他们跟从前的亲戚都断了联系,那也是出于自保的考虑。现在杜子华特地找上门来,只怕还是跟范老爷有关。
杜子华洋洋洒洒扯半天,又问舒蔚秋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舒蔚秋始终不语。杜子华只得进入正题,说到了范老爷身上:“你姐姐当年也是太任性了,怎么能把人家父子硬生生拆散开来?死者为大,你姐姐是范老爷的遗孀,不能不带着小少爷回南洋去磕头尽孝啊。”舒蔚秋也懒得跟他多说,只道:“我想大太太他们不会乐意的。”杜子华点了点头,说道:“嗯,这一节原是不可不虑。老爷没了,范家那份家当自然都捏在了大房手里。但你姐姐的小少爷毕竟也是范老爷的种啊,大太太把肉都吃光了,总不能不给别人呷点汤水啊。你到底还是年轻,你姐姐又是妇道人家,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我总算是娘家的长辈,不能不豁出这张老脸替你们争一争。”舒蔚秋心道:“喔,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来的。”
杜子华比以前臃肿多了,也苍老多了,那一身长袍马褂还是昔年流行的料子,虽然保存得不错,但陈旧中仍是透露出不可掩饰的落魄。杜子华仍是拿着老太爷的派头,嚷嚷道:“怎么坐了半天也没人倒杯茶来?”舒蔚秋淡淡说道:“一会儿就要查房了,大家都忙着呢。”
杜子华重重哼了一声,忍不住就想要教训他两句,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终究是忍下不发,说道:“你看你,这么多年了也不跟家里联系。还是我一个老朋友前段时间跟我说起,在圣玛利亚医院碰见了一个姓舒的年轻大夫,说是很像你,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做了医生。”他举起拐杖指了指写字台,那上面摆着镶了玻璃框的学位证书,上面贴着舒蔚秋的小照,笑道:“你有出息了,你父亲在地下也能瞑目了。但你怎么忙得都没空跟家里人说一声呢?你就这么见外?当年要不是我送你姐姐和你去读新学、学洋文,你哪儿有今天呢?”舒蔚秋敷衍着说道:“我们以为表姑父还在香港呢。”杜子华感叹着香港生活奢侈,他们早两年就回来了,又道:“你姐姐可在申城?还有你姐姐的儿子呢?改天记得带到家里来玩。范老爷从前很是记挂着这孩子,当年好几次派人到申城来找他——唉,范老爷在南洋过世了,你可知道?”舒蔚秋说道:“我们看见新闻上说的。”
杜子华尽顾着东拉西扯,舒蔚秋或许是因为昨晚梦见了在南洋的经历,今天总是忍不住想到从前那些事情。
舒蔚秋说道:“你说杜家么?”舒蕙月踟蹰道:“表姑父本人也就罢了,只是杜家毕竟还是有根底的人家,太太小姐们从前也都还过得去。”她看舒蔚秋的神色明显很不赞成,又解释道:“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毛毛也没有个兄弟姐妹,哪天我们都没了,就他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身边也没有亲戚帮衬帮衬,怪可怜的。”舒蔚秋心道:“要是跟杜家恢复联络,只怕是麻烦得多,帮衬得少。”但想他姐姐一片慈母之心,舒蔚秋因道:“听说打仗的时候,杜家逃难到香港去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舒蕙月说道:“你在医院认识的人多,可以慢慢打听起来,这事也不急。”
姐弟俩站着聊了一会儿,毛毛买了大饼油条回来。一家三口坐下来吃了早饭。舒蔚秋今天和同事调换了晚班,整个白天都是空的,便送毛毛去学校。他替毛毛提着书包,舅甥出了弄堂走在大马路上,毛毛突然抬头问道:“小舅舅,那报纸上的人就是我爸爸吗?” 舒蔚秋说道:“是的。”毛毛说道:“怎么妈妈从来没提过他?”舒蔚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毛毛说道:“那我还有哥哥姐姐么?”舒蔚秋心里轻轻揪了一下,面上仍是若无其事,说道:“有的。但你回头到了学校,不要跟老师同学说家里的事。”毛毛小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呢?”
舒蔚秋看他穿着蓝布罩袍的小小身影,心里有些怜惜,说道:“等你过生日的时候,舅舅送你一架美国飞机模型。”毛毛高兴起来了,扭头笑道:“我生日还有几个月呢,你先预支给我吧!”舒蔚秋笑道:“你还知道‘预支’了?从哪儿学来这个词的?”毛毛黏到舒蔚秋身侧,说他不要飞机,想要巡洋舰模型,他同学家里有一套英国巡洋舰模型,据说和英国海军的真家伙一模一样。舒蔚秋微笑道:“好,这周六就带你去店里挑。”毛毛欢呼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你周末不值班吗?”舒蔚秋说道:“我今天跟同事换了班,这周六我是早班。”毛毛听他换来换去听得有些糊涂,索性也不去追问了。他倚在舒蔚秋身边仰头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神像是看着电影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