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现在怎么办,中秋节的活动,我一个人去?”
在中秋夜举办的社交活动,默认是需要成对出席的,即使没有浪漫关系对象,也应带一个异性同伴,兄弟或朋友。就像交谊舞会。
“你要找个跟班还不容易?随口说一句就能招来一群人了。”
“今天中秋节啊,育儿师要陪他老公。小敏有点不舒服,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带孩子。”
“不能让爸爸带一下?”
“爸爸什么德性你也知道。”
梳妆完毕,他坐下来给少聃发了消息:
(六点半来接我,别忘了)
几分钟后,少聃打来电话的提示在手机屏幕上闪动。
二十岁的次少晗并不畏惧时间,和朋友们谈起未来,他说:我不害怕变老,因为我知道,等我到了八十岁,也是最美的八十岁老人,只是比年轻的我更稳重、更明智。
现在,他三十四岁,渐渐开始在纷乱的生活图景中辨认出时间的狰狞——它不放过任何人,即使是自愿为某种远大愿景献身的信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直面恐惧和遗憾。
又或是因为那些如花的年月过分幸运,令人盲目信任这个世界的安排,相信逝去的青春都会换来等价的成就。而现在,所有的忙碌和欢愉过后,他仍未成为自己预想中的模样:拥有稳定上升的事业,齐心同志的丈夫,两个或三个孩子——在闲暇中向他们讲述自己少年时代的冒险,赢得他们眼里快乐和惊异的光彩。
听到“养眼”这种词,唐梦的精神又打起几分。真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懂!朋友给我讲过。”
这些仿佛生活在过去的人,大概有一套自己的社交规则,但无论情愿与否,他们也必须跟随时代的脚步。曾在国际赛场活跃的唐梦,对外来式的社交生活想必不是完全陌生的。
我和你到底哪里般配,这才值得说一说吧。他在心里这样取笑,但还是采用了通常的说辞。
“我现在没有恋爱的打算。”
“这种事还是要早打算,时间不等人的。”唐梦的话里有和他面容不相称的老气。
“中秋和美。”
“谢谢。”少晗接过礼盒,又随手放在茶桌上。
“小次老师,我有心聘你进门,不知道你……”
“啊,月神庙的月饼……很难买吧?”
唐梦的回答带着毫不掩饰的自满:“那当然。我早上三点钟就去排队了,抢头香、抢月饼。真的好灵啊!你看,要不是我烧到头一个时辰的香,你怎么会主动找我?”
次少晗哑然失笑。他不信神鬼,但也想不出如何解释这无法证伪的巧合。
虚伪。次少晗在心里嘲讽自己。他不该预设自己仍是兄长关心的第一位。满口道理教训少聃要负责任的是他,因为对方失约而满头火气的也是他。当然,这不是嫉妒,他对少聃没有超越兄弟情谊的占有欲。也许只是厌恶更改计划的强迫症。
找个临时同伴应不是难事,这一点少聃说的不错。只不过,和外人作伴总有可能带来不必要的复杂关系,不像家人那么方便……把兄弟当做“方便”的选项,也确实不太公平吧?他捧着手机翻检通讯录,寻觅最易于掌控的对象,目光扫过一个世家子的英俊头像。
……这个也许可以。
次少晗在他的工作室里设有一间私人休息室,和他的办公室相连,这里有床和躺椅、妆台、浴室,以及占房间一半面积的衣帽间,存放着许多熟人或合作品牌赠送的服装和饰品,还有些网购商品,不需挂放的很多都没有拆封。当他在工作结束后需要为外出活动改装,可以直接在这里进行,不必回家跑一趟。
今晚他要去参加的地区首映活动。发行方费心赶在中秋节上档,既能收割情侣约会的消费流,也很切合贯穿在影片中的狼人意象。作为主演者的好友和国内社交名人,次少晗很早就接受了邀请,确定会去现场表示支持。
首先要选一身合适的装扮,不必太正式,稍微活跃一点的。他从衣帽间的收藏里找出一套没穿过的青金蓝小礼服,下装是长裤;这么大片亮色再配领带就太喧闹了,他只选了一枚简洁的银杏叶领针。
他又数落几句,少聃自知理亏就听着他说,直到他以“算了,你好好照顾小敏”作结。挂掉电话后,他才后知后觉:少聃可能没有说实话。
众所周知,人的生殖活动受到月球的神秘支配,一年里月相最好的夜晚,也是生理快感最强烈的时候。
再怎么不可靠,少聃也已经是个丈夫了。他想和小敏在家过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是的,他知道。父亲以前没事就念叨想要孙儿,真有了孩子,就再也见不到人了。
“早就和你定好的……你知道,我最讨厌临时改计划。”
“我知道我知道。”少聃搪塞说。
“怎么了?”他接起来就问。
“我今晚去不了。”少聃同样直接地说。
“为什么?”
……太远了。距离他认定的幸福仍然太远了。
他的长发不久前刚保养过,发尾卷曲的弧度还很好,不需要过多调整。他靠近镜面,从不同角度观察镜中的自己,检视眼角额头是否有生出皱纹的征兆。所幸一切安好:整齐的发际线,光洁的前额,深浅有致的眉眼,两端微微上挑的唇形——好像总是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再向下,清晰直顺的下颌线,咽喉处一点精致的突起,在吞咽时轻盈浮动。
这张脸仍有摄人心魄的美。失去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
“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他赞许地看着唐梦胸前打理得当的黑缎领结和粉色带巾。“我认为友谊是比爱情更贵重的东西。”
唐梦信服地点了点头。
一切顺利。次少晗对这个补救措施很满意。这是他擅长的领域,把痴心爱慕者变成可靠的友人。多结交一个世家子弟不是坏事,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所以他会对不相熟的年长omega贸然求婚。次少晗这样猜想着。提前结束的运动生涯,一定也让他远远偏离了预想的人生。所以他想结婚。他急于成就一些事情,安慰失去梦想的焦躁。婚育是最显而易见的方向。
“那个……可以问吗?”唐梦又生出新的好奇,“如果你对我没意思,为什么叫我来?”
“我要去参加朋友的首映式,需要一个养眼的escort。懂什么意思吧?”
“我明白你的心意。” 他看到这alpha眼里燃起火光,又不得不将它扑灭:“但很遗憾,我不能接受。”
和他想象的一样。这个alpha眼神里有挫败,但没有受伤。和大多数求婚者一样,他们都想碰碰运气,又不会损失什么。
“请问……你对我哪里不满意?可以说说吗?”唐梦似乎很诚恳地发问。
祭拜月神是中秋节的传统活动之一,虔诚的少年士子会在这一天烧香祷告,请求月神保佑他们得到心上人的回应;已有交往对象但还未进展到婚嫁的,也会祈愿对方在月圆之夜以身相许。他们购置月饼赠给心爱的香儿,以博取好感。
在物质匮乏的古代,一份含有充足油脂和蛋白质的食物足够显示求婚者供养家庭的诚意和能力;而今,赠送月饼只是一种礼节姿态,不一定有求爱意味。
唐梦端正地行了一礼,呈上他的节日礼品:
来自唐梦的对话窗口积存了大堆未读消息,最近一条是询问能否登门递送月饼。少晗忽略那些他不打算认真的客套话,向那个爱慕者投出诱饵:
(如果你六点之前能到我工作室,我带你去看电影。)
四十分钟后,唐梦出现在他的会客厅,懂事地穿了西装,手里拎着一袋金光闪闪的月饼礼盒,提袋上印着月神形象:头上竖着一对兔耳的美青年。
将选好的衣服和饰品摆出来后,他走进浴室去洗吹头发。
早年间他很少化妆,讨厌化工制品像面具一样禁锢人脸,但近几年来,他开始习惯在颧骨下方稍微扫一点腮红,掩盖不够精神饱满的脸色。每次面对镜中的素颜,都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那座流光溢彩的美神像了。
人都会变老,都会死亡,童年时代就知晓的事实,仍要在漫长的成长中一点点看清它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