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正将旭夹到碗里的肉塞进嘴里，听海生伯伯这么说，面带羞怯笑着点了点头。
“他是不会饿到自己的。”林正浩看着自己的儿子笑着摇摇头，“之前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说要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准时下班回家吃饭。”
“这样就是了。忙生忙死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林海生哈哈大笑，转向林正浩说道，“源的性格稳重，跟你一样做事稳妥。以后考了公务员，事业稳定。这辈子不愁。也是子承父业。”
第一次去伟记那天，天下着蒙蒙下雨，让燥热的夏夜清凉了不少。八岁的林书源很幸福，不只是因为他的父亲难得一次带他去吃宵夜，还因为他听说林东旭也在。
源坐在自行车后座，望着路灯映射出来的从天空落下来的雨点，感到兴奋不已。雨滴落在雨衣的声音，车轮滚过石板路的身体在他听来都十分美妙。
从远处看到挂着肉的摊位，支着的塑料雨棚下，两口巨大的锅和忙碌着的一对夫妻，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林书源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是柴火、肉汤和雨水湿润泥土气息的混合。
肉起锅之后马上瓜分掉，再继续涮其他，一次不能有太多的肉，不然会影响口感，人多的时候半盘肉不够分，多数人只能吃到一片。
源稍等了两秒，待碗里的肉凉一些，便夹起蘸点沙茶酱送入嘴里，轻轻一嚼，嫩滑的肉像在嘴里化开一眼，留下浓郁的肉香。这边吃着，又望着锅里，等着另一些肉起锅。
许久没回老家，自然也没吃到过高质量的牛肉火锅。第一口肉解了源的乡愁，让他来不及细想。第二口才仔细品味肉的味道，口味上等落差让源微微一怔，抬头看了一眼林东旭。
“哦。”源失落应了一声，乖乖等着，感觉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到锅底沸腾了，林书源激动万分。“旭哥，水滚了。”
话音落下，林东旭顺手站了起来，操起一只大漏勺。其他人原本聊天扯皮的，也马上回座位坐定，等着吃新鲜出炉的肉。
“至少不要再让父母失望了。”林书源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曾经在所有人的想象里，林东旭继承家业，林书源功名富贵，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可是他们谁也没能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累了。”林东旭手摸到烟盒，顿了顿又放下了。“说两句就吵架，烦死。”
“哦……”源自认理亏，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对不起。
林东旭没有回话。
林东旭问道：“刚刚没吃饱吧？要不要去吃点别的。”
本来林书源是做好了跟林东旭吵架的准备，毕竟林东旭盯着他的那一瞬间源是察觉到他眼里的怒意。只是林东旭这样柔声细语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源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不了，我回家跟我妈坐一下，她一个人在家。”
“不知道。我家跟他家又不顺路。”林书源有些心不在焉。
散场的时候林东旭先跟人出去了，也没有跟源约好。
“那你跟我们的车吧。”
他这番话博得两个大人心花怒放。林书源半懂不懂，却也跟着笑。眼前旭的笑容让他觉得心安。
身后是大雨淋漓，眼前是人间烟火和懵懵懂懂的憧憬。
后来他时常跟家人或者林东旭来吃牛肉火锅。只是后来伟记租了店铺环境更好，再也没有那次初夏夜雨的感觉。
从第一盘牛肉上桌开始，他就已经没心思搭理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了。
牛肉火锅，在潮汕人心中有特殊的地位。不如说每一种食物都有特殊的地位，但是牛肉火锅地位特别重要。对于追求极致新鲜优质食材的潮汕人来说，现宰现卖，淡而不寡的牛肉火锅最能满足潮汕人挑剔的胃口。沿用菜市场的提法将肉分解为嫩肉、五花趾、吊龙、雪花、肥柄、匙皮等不同部位。部位不同，肥瘦口感滋味都不一样，也给人们仔细品味每一部分肉质细微差异的空间。由于分切部位不同，再挑剔的老饕也能找到令自己满意的部位。林东旭不太喜欢肥肉，偏爱爽脆爽口的五花趾。而林书源则喜欢细嫩鲜甜的脖仁。就算口味在怎么不相近的两人，也能在一个餐厅里得到和解。
吃牛肉火锅不分季节，夏夜里在露天餐厅吹着凉风吃着火锅别有一番滋味，只是要求严格的老饕觉得夏日炎炎，牛并不肥美，肉吃起来少些滋味。待到秋风起天气渐凉，叫上几个老友，围着一锅微沸的牛骨汤涮肉吃肉，喝酒叙旧，说一说近来的状况，感受着锅的热气，感受着平淡而不失滋味的生活。
林正浩很是高兴。
“那旭以后想做什么？”
林东旭放下筷子，认真地说道：“我自然是做生意，要做个比我爸的还大的公司。”
林海生只带了林东旭来，两人坐在中间的一张小桌上，说着话。源在父亲身后探出个头来，朝向他挥手打招呼的旭傻笑。
两对父子面对面坐着，两位父亲挨着坐，聊着天喝着酒。旭和源面对面坐着，也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林海生笑着叮嘱道：“你们两个后生仔多吃一点。”
林东旭知道源的意思，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吃吧。”
肉的品质自然无可挑剔，只是刀工方面比不上几十年的老师傅，吃起来差点意思。源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二十年前，伟记还是路边摊的时候，源和旭就经常跟着他们的父亲去光顾。在源心里，那家店不只代表着一流的味道，还浓缩了他最美好的时光。
水沸腾之后转小火，让水保持冒小泡泡，要沸腾又还没沸腾的状态。如果火太大，肉容易过熟或者外生内熟，失了味道。从瘦到肥的顺序，从嫩肉开始，到胸口油，最后才是青菜。肥肉的油脂释入汤中，既会使汤变得浑浊，油脂的香味又会掩盖住瘦肉的鲜甜。青菜中叶绿素流失到汤里，又会让肉失去味道变得寡淡且涩。
林书源现在的上司在团建吃饭是总爱去吃牛肉火锅，却总是点鸳鸯锅，把肉放进辣汤煮就算了，还总是把青菜和腐竹放进清汤锅里，最后还总是问林书源为什么不吃。每次林书源都在思考是先打他一顿再辞职还是辞职的时候再揍他。
言归正传，只见林东旭用公筷将盘中一半的嫩肉拨入漏勺中，将漏勺浸入汤中，筷子轻轻拨动牛肉使肉均匀受热，又将漏勺拿起，滤去血水，再浸入汤中。三晾三浸，待肉微微卷曲变成粉色即可。整个过程大约十秒。
在这样别扭的场面下，林书源感到沮丧。曾经他跟林东旭是无话不说的。林书源知道他没办法回到从前，所以只好选择逃离这里。他也知道他离开太久，失去了太多，只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旭哥，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我知道。我也是。”林东旭轻轻的叹了一声。“源啊，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了。你没办法做到对得起所有人的。”
“好。”
源心里有些诧异，要是平时林东旭还是很能聊的，突然这么安静，反倒有些不习惯。
“怎么不说话了？平时不是很能说吗？从暹罗到猪槽。”
源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林东旭的车缓慢地停在路边。
林东旭降下车窗，盯着源，喊了一句：“过来。”
源向女生说了句再见，小跑着上了车。深吸了一口气。林东旭微笑着向茫然若失的爱玲挥手告别，确认她上了三毛的车，才驱车驶上公路。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曲尽人散去。
一顿饭聊天喝酒吃了两个多小时。由于口味不合预期，散场时林书源在门口等着，心里有些郁闷。
“你跟旭哥一起回去？”爱玲问道。
既然讲究口感，那火候自然是有要求，不同肉又不同的烫煮时间，多一秒少一秒，滋味大打折扣。涮肉这件事从来都是交由在场最得心应手的人去做。这样手艺娴熟技巧老道的人，去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博人尊敬。
源抬头看了一眼林东旭，满怀期待。
旭正和人聊着天，转头看了源一眼，说道：“等一下，锅还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