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城在淅淅沥沥地下雨,或许是最后一场秋雨,越下越冷,阴冷潮湿的空气有意识取暖似的,直往人骨头缝里死死地钻。
第一趟早班车在站点停下,雨雾夹杂着朦胧的墨色,雨刷在车窗前摇摆着,车前灯照出去,隔着雨帘,景色仍旧模模糊糊。
司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微微伸了个懒腰,只听腰上多年老风湿的骨节咔吧咔吧地作响。他一脸牙疼地咒骂了两句这要死的鬼天气,然后又开始咒骂这份工作和脑残的公交公司。
强留他只会徒增怨恨,林岑朗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早已做不到及时止损了。
他知道了一个人在胸膛之下婴儿般柔软地呼吸和跳动是什么感觉,知道了夜里有一个契合又香甜的人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他知道了一个软糯无害的人总是在若即若离之间轻而易举地勾起人最柔软的念想是什么感觉。
他自以为轻松恣意地走出去一段人生,遇到夏棉之后,猛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哆哆嗦嗦在风雪飘摇之夜迷了路的行人。温暖与舒适的确都是属于别人的,可他出不去了。
戚远鸥看了他一会儿,曾经那个冰雪神色看不出究竟是否刚刚因病难受过的男孩再度在脑海浮现。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得是他么?”
林岑朗沉默了下去。
林岑朗以拳掩唇清了清嗓,终于按下了门铃。
铃声穿过房门,变得些微模糊。夏棉半垂着眼帘,穿过几层高度的楼下,雨水坠进石灰地面上浅浅薄薄的一条水流,淅淅沥沥,不断地溅起绵密的水花。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一点点雨丝缀在他的睫毛尖,他泛红的指腹轻轻在烟上掸了掸,细细碎碎的灰烬像是空气里的浮尘,濡湿之后,被雨点包裹着,一种被浇灭的焦而潮的余烬之味,从指尖慢慢加速坠落。
至少应当是有人撑着伞一路送到门口的,一点点潮湿的水渍都没有沾到。
单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矜贵不凡的alpha。
一种奇怪的直觉在心头涌起,这个人是……
发黑如墨,肤白胜雪,红唇配皓齿,眼窝微深,鼻背高且挺直。是那种典型明艳型的大美人才会有的鲜明的高对比度和深邃清晰的线条与轮廓。降一点点凉凉莹亮的雨和雪,柔嫩敏感的面庞和唇瓣便显得格外嫣红,眉眼清润如洗。
如果再倒回一段时光,他笑一笑,纤长的浓睫轻颤着振翼,带起来两个明媚的酒窝,便很容易就能将人的心神夺了去。
这样的人吸烟的时候,就像一朵慢慢丧失水分和颜色的干枯玫瑰,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怅然又令人心动的,颓靡、病态的美感。
林岑朗缓缓抬起手来,五指插进额发,慢慢梳至发尾,将一些散落的碎发缓缓整理好。
他本就冷白的皮肤现下毫无血色,薄唇微微抿起来,干燥又苍白。眼下两片不算浅的阴影,虽然眼神依旧淡漠阴郁,衣着考究精良,但的确像是受了一场大难似的,几分恹恹倦怠的病态笼在眉宇之间,难以掩盖。
“岑鹤如果找我,就说处理选区的事情去了,那天晚上的事,不要和她提。”他的手指搭在车门上。
没有俞骁的指示,也知道看着夏棉是比看着江雪墨更重要更要紧的事,但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他们甚至都没能完全搞清楚。
季舒慢慢退回了自己的室内,来回转了两圈,一咬牙将对面客厅和门口安装的针孔摄像头打开了,“冒犯了,首长。”
客厅始终安安静静地,不见一人。卧室门紧闭,窗户开着,潮湿的冷风时不时送进来细细的雨丝,拂过他泛着点红的指尖,斜斜地吹进他松散随意地敞开一些的浴袍,淡淡的烟雾在空中不疾不徐地飘散,微微发涩,又有一点苦苦的甜。
“抱歉,不知道您在洗澡。”他下意识撇开了视线。“是谈家的人打来电话说夫人请您去家里做客,他们的车就在下边等着,警局的事有他们和我们管,已经有了眉目,您暂时不用操心了。”
夏棉转过头,往门口墙上的钟表扫了一眼,“六点半,这么早?”
“嗯。”
季舒刚从浴室出来,手机铃声就响起了起来,他一边用毛巾擦拭还在滴答滴答淌水的湿发,一边接起了电话。
“喂?”
“哦,好,我现在就叫他下去。”他边说边打开了门,按了几下门铃都无人应门,“还在睡么?”他一边喃喃自语,准备再按门铃的时候,防盗门被拉开了。
车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才早上六点,就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们,水渍顺着雨伞和雨披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人们拥挤着站在湿漉漉的车厢里,攥着把手随着车身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117路提醒您,购好菜市场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依次有序下车。”
“借过。”一身黑衣的人穿过拥挤的人群中低低地说,隔着口罩,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
司机不由得多看了这人一眼。
雨披之下穿了件同样夸张的宽大卫衣,帽子之下又叠戴了一只棒球帽,口罩捂住下半张脸,一点点发丝都露不出来。
他转过身,背后又是一只夸张的黑色大背包,将雨披顶起一个小山丘,覆在背上,看上去像个弯腰驼背的老头。
“小朗,你就听一句劝。”戚远鸥将他送到机场之后仍旧不死心地劝告,太重的话他又不忍心这个时候说出口,便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叹气。
林岑朗虽然不知情,但戚远鸥不能说是一点不愧疚的。若是那几发子弹真的正中心脏,任alpha的生命力再强,恐怕都是无力回天的。
大概一个人再坏,只要是朋友,便没办法保持完全中立吧。
“要死了,楼早都烂掉了还不取消这个站点,鸭无乱就嫌不赔钱……”
正嘟嘟囔囔准备发动时,雨幕里影影绰绰地来了个人。光线晦暗,他通身玄黑,一件夸张的大雨披从头罩到脚,猛一看,像是游荡在雨中的一只野鬼。要不是司机胆大,这漫不经心地瞥一眼极其诡异的一幕,非得给吓出来点好歹来。
当啷啷,两枚硬币落入投票箱。连一点点手指尖都没露出来。
再重来一次,他从一开始会好好掩盖自己残酷卑劣的本性,但那个人,仍旧必须是夏棉。
车门打开,冷风灌入又被切断。
戚远鸥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无法挽救了。
外头的天不好,太阳躲在灰白色的云层之后,日光照在人身上,稀薄又惨淡,机场的来往的人裹紧了衣襟,行色匆匆。
“不知道。”他没有回头,声音只是浅浅的一层,如同外边的光线,晦暗不明。
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夏棉太好太好了,所以他必须要占为己有,好好珍藏。
“他是真的想sh——”戚远鸥气急败坏。
“我知道”,林岑朗动作一顿,他背对着戚远鸥,眼帘半垂下去,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否真的毫无触动。“我对他做过的那些,与这件事比起来,远远更不可原谅。”
夏棉对他,还是太仁慈了。
只见他抬起手来,在指尖即将触到门铃的时候又收了回来,转过身在门口踱了两步。
林——?
季舒猛地站了起来。
上午八点左右,坐在屏幕前的季舒突然精神一振。
一个男人出现在了房门前。
他穿了件黑白棋盘格的羊绒大衣,后衣领严严整整地压着,剪裁精良的衣料垂顺熨帖地落下去,勾勒出肩宽背阔挺拔优越的背部线条。抬腕梳理严整的发丝时,露出来腕间一块典藏级的名贵腕表来。
他手边的窗台上,三支纯白的棉花从花瓶里伸展开棕褐色的茎,雨水打湿了一些棉絮,深色的水渍,像被雨沁湿的墙皮。
天很冷,他的眼皮、鼻头和耳珠都被冻得泛起莹润的粉红色。
他是很适合降水天的美人,无论是下雨天,还是飘雪天。
夏棉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麻烦你帮我向他们转达,那个人要来就来,不用拦着,我还有事没和他处理干净。不放心的话,他们愿意在外面守着就守着。多谢。”
“……”
季舒还想说点什么,但眼前的门已经被关上了。
“什么事?”
夏棉穿着件浴袍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正在洗澡,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湿漉漉地往下淌水,像一捧融化了的黑巧,蜷曲柔软。他的襟口也没来得及系好,松松垮垮地敞开,水珠顺着他露出来的一小片雪白的胸膛往下慢慢滑。
季舒愣了一下。
门口的人闪出了一道窄窄的缝,那人从里边钻出去,落地之后晃了几下,才站稳。
尾气沉闷地喷出,车子再度缓缓发动,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那人跟在一群提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身后缓缓走进了菜场。
怪了,难道真是一大早赶着买菜的老头?
一双球鞋在车厢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沾满了被雨浸湿的泥泞土壤。
老头可不会这么穿。司机不自禁地笑了笑,见那小年轻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上坐下来,发动了车。
大概是借住在烂尾楼里的人吧,每个城市,总有那么些艰难到迫不得已的人。司机想。
兄弟情这种东西,貌似是不分群体和对象的,自然也没有善与恶的边界感。
“你这才刚刚镇静下来,大夫不是说了这个时候需要静养,不能受到刺激,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么?就算是想去追人,完全可以派别人去,实在不行,再等上几天,身体好一点了再说,你这刚刚能动了就去找刺激……”戚远鸥慢慢将车靠路边停下来,向他颈后方才偃旗息鼓的地方看了一眼,又深深叹了口气,“你家里搞这个,这点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大夫连确切的病症是什么都没有判断清楚,万一什么时候发作了,真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