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
“快跑啊——!”没等他有些出神地喃喃完,手臂上一紧,夏棉抓上他的衣袖就向前疯跑。
身后轰然尖叫起来,拖着长调子的口哨此起彼伏,回路蜿蜒得像是少年少女思春期时深夜的曲折心事,人群像是煮开了的热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
那是生死时速的一瞬间,夏棉挺起了胸膛,两条腿抻得堪比跨栏,时间好像按了慢放。
“抓——住——他——”身后不知谁还在喊。
两只手臂一左一右地从身后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夏棉的书包和衣摆。
100分贝的音量炮仗似的毫无防备地在耳边近距离炸响,震得人眼前一黑,薄薄的耳膜好像被几根尖针戳碎了。
文漾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夏棉吼完就跑了,文漾张牙舞爪地撞开鱼群一样的同学们去追,沉甸甸的书包在身后左右摇晃,夏棉仗着瘦灵活地在人群中左躲右闪,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帮我抓住他——!”眼看夏棉就要冲出重重人群,气喘吁吁的文漾忽然气吞山河地吼了一嗓子。
谈云烨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要提拔草这种农活。他最多会养养名贵的花卉,知道什么样的草本组合搭配可以调制出最好闻的香氛,却不知道需要拔除的野草长什么样子。他的十指修长干净,保养得宜,而夏棉的,布满了厚厚的茧子,生过冻疮的手到冬天每每都会冻得像胡萝卜,看上去丑丑的,可那却是一双会做活的手。他用这双手,养活着自己和江雪墨。
天色渐渐褪去了蓝变得越来越亮,谈云烨遥遥立在田头的树荫下,拍到了日出时的第一缕金光镀在田野里那个人佝偻的脊背上。
日头越来越高,八九点钟的太阳晒在人的脊背上,就能让人对即将迎来的午时感到畏惧。夏棉已经拔完了两亩,终于缓缓直起身,抹了一把汗湿的额头和两鬓,捶着酸痛不已的腰遥遥往田头看去,已经空无一人了。
田野的晨风比城区更清润,晨露沾着细微的草木气息,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和虫鸣,雾蓝的天与青绿色的田野模糊地相融在一起,远远能看到稀稀拉拉分布在田野里劳作的人,像是此时天上疏朗散落的星子,看久了,总有那么一颗能迷人的眼睛。
谈云烨拍了一会儿之后把镜头对准了夏棉。
他踏在麦苗的间隙里,弯着腰,草帽还没戴,背在佝偻的背上,像是罗锅的小老头,拔草的动作却娴熟又利索,这么一会儿,已经拔出去好几陇了。
“他还没和你表白?”比他矮一头的同桌垫着脚,吊儿郎当地勾着他的肩膀促狭道,“这么胆小?”
“我求你了,少看点吧”,夏棉拍了拍她鼓鼓囊囊的书包,“你背这一大包回家去,阿姨不得以为你至少上个省属重点?”
夏棉那时的同桌,是个酷酷的omega,不爱念书,也不爱打扮,更不爱和人谈恋爱,她基本对正常的omega喜欢的事都无感,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读和磕cp上。
“我已经醒了。”谈云烨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笑起来。
离得不算太远,两个人乘着晨风步行去了田边,路过的时候见到不少人已经在田间劳作了,谈云烨长在城市,很少见到这些,不免有些新奇,“这些向日葵长得好矮。”
“这是油葵,榨油用的,和普通的大向日葵不一样。”夏棉和他解释,他看了看他空荡荡的两手,忽然想起来什么,“你画具忘带了!”
“……”夏棉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好吧,不过干农活都是趁早,我大概四点半左右就出门了。”
“没关系,到时候我在巷子口这边等你。”
秋日的天已不会亮得太早,四点左右的晨色像奶猫未褪的蓝膜,灰中带着些细微的奶蓝色,天上的星子还在闪烁,吵闹的街区尚在安睡,穿过时隐约可听到起伏的鼾声和老电扇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
夏棉四处看了看,“你的车呢?”
谈云烨指了指他身后一百米左右的路边,“在那呢。”
“……”夏棉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有隐疾。”
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白帕子递到了眼前,还用金色丝线绣着边,精致又干净。
夏棉撑着膝盖满脸通红地抬眼望过去,见谈云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发丝稍微有些乱了,却又多了几分随意感。
夏棉不敢相信这个年代还会有人随身带着白净的手帕,他长那么大更是从来没见过随身携带手帕的人,他缓缓直起身,推开了,随手把额前汗湿的碎发撸上去,抹了一把脑门,“宁这是跟我显摆呢?”
谈云烨看着看着,忽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反手握住了他一把盈盈的手腕。
夏棉回头看了过来,白皙的脸颊上弥漫着运动时的红润。
“跑啊。”他轻轻巧巧地赶上去与他并行,而后又迈着两条长腿带着夏棉跑起来,初秋暮时的风温暖中带着些许清爽的干燥,穿梭过人的发间,顺着衣领灌进胸膛,燥热凌乱的呼吸交织起伏着,夕阳金光灿灿地烧满了整片天际,迎着落日西向前奔跑时,整个视野充满了明亮的、炽烈的、绚烂而盛大的光色。
“夏棉,你男朋友又来接你放学了耶——”同桌拖着长调暧昧道。
“呜呼呼——”
“嘿嘿看不出来呀棉棉——”
“md,夏棉我就知道你骗我——”谈云烨隐约听到一道女声气急败坏地喊,声嘶力竭中还有那么一点隐约的……兴奋?
他不明所以地被夏棉带着跑了一会儿,放学路上的南三巷摆满了各种小摊,小吃的香气、摊主的叫卖声以及身后孩子们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在奔跑时纷至沓来,急速地灌满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各种感官。
夏棉像只灵巧敏捷的小羚羊,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一路躲闪,谈云烨在背后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一头乌黑光洁的发丝随着奔跑的动作跳跃起伏着,或许是出了一层薄汗,香气在发丝欢快跃动的时候逆着风送过来,一下一下正好扑人个满怀。
一个人影逆着这头顶的阳光飞至跟前,校门口的谈云烨惊讶地微微瞪大了双眼。
两道冲击力猝不及防地撞上来,背后的两个人被冲上来刹不住闸的人撞到了,向前扑着撞到了夏棉的身上。
眼看就要被撞得“飞”出去,谈云烨下意识张开了双臂,一个带着满身馥郁香气的人就这么凌空“飞”来,正正巧巧地扑进了他怀里,重重的喘息声像是夏日的大雨,陡然砸在胸膛上时像是大雨猝不及防地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急促而有活力。
人群中四散的同班同学也不问原因,回家的这个点个个兴致高昂,满身兴奋与精力亟需突破口发泄,你追我赶地一路缩小包围圈,一会儿撞到这个一会儿撞到那个,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终于将夏棉逼至大门口前——
夏棉哈哈啊啊地乱叫起来,像是百米冲刺看到终点线似的,丧心病狂,“大叔,快、快开门啊——”
看门大叔叼着根牙签,闻言懒懒地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打开了学校的栅栏门。
那时,班上的同学家里都不是多有钱,有手机的更是少之又少,很多人都是从地摊上买那种青春文学杂志和,互相交换着看,在班主任和年级主任的严打严抓下偷偷在整个年级争相传阅,他同桌文漾是其中的领军人物,也是年级主任的重点关照对象,堪称屡教不改的典范,文言文读都读不通畅,看的速度却是夏棉每每看到都会为之称赞的绝活。
“我将来可是立志于做一个六性关系研究以及人类情感学领域的专家学者,怎么能不抓紧时间研读这些宝贵的文献资料呢?!”文漾推了推眼镜,说得义正辞严,说完又贼兮兮地对夏棉勾手指,“来来来——他真的还没有和你表白?你骗人的吧,我好几次看见你晚上偷偷逃到校外了,外面肯定是他吧?”,她意味深长的嘴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干嘛去了?”
“我们——”夏棉微微垂下头凑到她耳边,文漾还兴奋地贴上来,“帮你买——小——说——啊——”
“回去了?”他张望着,搜寻的视线忽然撞上一个熟悉的背影,弯着修长的身子,在田里似乎在忙活着拔草。
夏棉心里咯噔一声,踩着沟渠噔噔噔一路小跑过去。
高倍镜头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夏棉垂落在额前乌黑的发丝,泛起红晕的莹润的耳廓,t恤宽大的领口下垂时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以及他纤瘦的手臂充血时微微凸起的一小截青色的血管。
拔上一会儿,他会直起身来,用手臂擦一把额前的汗,将杂草扔进一旁的灌渠里。那时,他可以看到他莹白的脸上染上的越来越浓的潮红,唇瓣充血之后像是熟透了的樱桃,饱满又热烈。
田里劳作的大多是成年人,像他这样稚嫩柔软的少年却只有一个。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在很多人尚在安眠的凌晨四点半,来田地里弓着腰做成年人才需要承担的劳作。
“不碍事”,谈云烨摇摇头,举起胸前的相机,“今天摄影。”
“那你应该在四五月份的时候来的,现在没什么好看的,春末快收麦子的时候,金灿灿的一眼望不到头,可好看了。”夏棉说着,把水壶放到田头的树荫下,“你就坐——”他抬眼打量了谈云烨两眼,轻轻叹了口气,把衬衫外套脱了下来铺在一块石墩上,“你坐这吧,渴了直接从我水壶里喝就好,什么时候拍完了想走就先走,不用管我。”
“没事”,谈云烨轻轻摇头,“不用担心。”
夏棉拎着个大水壶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谈云烨已经到了,他似乎倦意未褪,靠在一棵大榕树上假寐,凉丝丝的东西忽然贴到了脸上。“嗯?”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行不行啊你?”夏棉收回大水杯,把塑料袋里的番茄递给他,“困的话你先回车上休息吧,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外走,到头的时候就能找见我,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去。”
他穿着一条陈旧的大裤衩,纤细的腿在一双大大的胶鞋里晃荡,背上还背着个草帽,一身标准的农活打扮,脸又稚嫩得紧,活像偷穿了父亲衣服的小孩。
“我看你跑得挺开心的,就没忍心停下来。”
“……”
谈云烨把他送到了巷子口,临到夏棉下车的时候叫住了他,“我明天过来,不会打扰你。”
谈云烨抿唇笑笑,抬手用手帕轻轻擦拭他汗湿的前额和两鬓,“今晚别回家了,直接去我家吧,明天直接从我家出发去最近的南城取景,后天下午我送你回来,刚好你还没去我家玩过。”
夏棉轻轻摇了摇头,“我明天要去地里干活”,他指指路边田野里刚刚冒了头的冬麦,“要去拔草,是做了很多年的一家,不去不太好。”他捉住谈云烨的手,满脸嫌弃:“啧,都叫我弄脏了,我洗洗还给你。”
“没关系”,谈云烨笑着收回手,“那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吧。”
“不、不要跑了……”夏棉甩了甩被牵着的手腕,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沉重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声简直将说话声都盖得朦朦胧胧。
谈云烨慢慢停了下来,夏棉弯下腰去,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狂奔过后,喉咙像是被风刃割破了,满嘴的腥甜。
“你、你怎么——”夏棉干咳起来,“突然来了?”
“咦——”
口哨声此起彼伏,周五放学回家的同学们呜呼啦呼地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顷刻间占领了整个操场,他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一边蹦跳着一边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起哄,明明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勾当,却好像早恋这种事发生在夏棉身上就多了不起似的。
“你们是眼瞎吗?”夏棉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盲人”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