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觉得岑显很奇怪,她不像是在那段恋爱中多沉迷投入的样子,何至于伤心到吸烟呢。
岑鹤从不觉得岑显在这段感情中,付出了多少真心,又或者,她从来有情无心。
她这么想着,便不知不觉地问出来了。
岑鹤看向岑显,发现她也在看她。
莫名地,岑鹤从她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种,诡异而变态的快意,似乎她等待这一场,等待已久。
俞家也算是名门,俞骠那时也已经是上尉,但像岑家这样的门楣,仍旧是远非他们能高攀得起的。
冷淡地靠在窗台的岑鹤都不由惊讶地瞳孔微微放大了。
父亲气得在病房就爆发了,他抬手就狠狠地一掌掴在岑显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掌。
一掌接一掌。
他们曾经,是一家四口,岑鹤一直想要融入进去,甚至毕生都在为这一件可怜又可悲的小事努力。
而如今,她又要失败了。
因为,她马上就又要独自一人。
他从不提起岑显,也从不许别人提起岑显,更是从不去岑显的墓前看一眼。
可岑鹤总是恍惚想起,那时,他蹲在岑显身旁,两个人一起沐着月光抽烟的夏夜。
父女,香烟,虫鸣,晚风……
那之后,她便再没见过岑显了,也很少收到她的消息,直到她去世。
岑鹤知道这之中或许有自己的原因,只是从没想过,会导致岑显在27岁的年纪,溘然长逝。
就像她从没想过,婚礼那一面,竟成了她们此生的告别。
“要幸福啊,鹤仔。”她说。
岑鹤沉默了一会儿,罕见地和她说:“他要是真的爱你,不会让你怀着生命危险生下这个孩子。打掉吧……”
她感觉岑显的手臂收紧了,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的脸埋在她的颈间,岑鹤无法看到她的表情。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岑显。
在她一阵阵发黑的视野里,岑显没有发作也没有愤怒。她只是怔怔地深深地仰望着她,眼眶泛起些许的薄红,目光复杂得像是紊乱的磁场,叫岑鹤一瞬间几乎无法直视。
烟灰在她指间积起长长的一截,烧到尽头的烟烫伤了她的手。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抱有幻想,你自己不觉得幼稚又可笑么?”
“身为alpha,被别的alpha标记,还搞出人命来,岑显,你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你不是喜欢娇小可爱的omega么,怎么,一夕之间转了性了?发现被人标记很爽了?”
岑鹤一瞬间愣住了。
陡然一股无名火从心底暴躁而起,她又感到这种熟悉的、被羞辱的耻意和愤怒,好像无论经过多少岁月,她都无法从容淡定、心平气和地站在岑显面前,好像她就活该永远低她一等,永远被她俯视被她睥睨,永远做她高大树影后无人看得见的卑贱野花。
无论是性别、能力、成就……还是爱情。
岑鹤赶到的时候,她张了张嘴,又呕出一口血,彻底晕了过去。
父亲和她一同被送进了医院,但不知为什么,岑显迟迟不醒来,岑鹤帮她检查过几次,但她找不到病因。
她看着病床上的这个人,觉得她比多年之前又高大了许多,却比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年时期还要纤瘦。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冬日萧瑟,岑显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她的脸颊极度缺乏血气,还残余着些没散去的瘀青,双臂抱在胸前,夹着烟的手凑在唇畔,淡青色的烟圈一圈又一圈地在她眼前形成又消散,纤薄的侧影异常寥落。
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岑显夹着烟笑了一会儿,直到岑鹤用怪异的眼神看向她,她才笑着说:“你还是那么一板一眼。”
岑鹤抿唇不语。
过了一会儿,岑显掸了掸烟灰,“你是来叫我打掉的么?”
说到些什么有趣的,岑显会勾着唇角笑一会儿,父亲脸上的线条也显得无比和缓。
他们凑得不近,也没有太多的肢体语言,但岑鹤读到了一种独属于他们的亲昵氛围,那是岑鹤和父亲之间永远不会滋生的一种氛围——大概,就叫做父辈与子辈。
岑鹤的书忽然就读不下去了。
岑鹤洗完澡看书,透过桌前的玻璃窗,看见岑显跪在院子水池前布满鹅卵石的地面上,指间居然还夹着一根烟,毫无悔过之意地吞云吐雾。
看见岑鹤在看她,还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她不作理睬,低头看书去了。
“你不懂。”
半晌,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岑鹤向来争强好胜,这次,却并没有因为这三个字,恼羞成怒。
直到有一年过年,她终于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的男性alpha。
那是时隔8年,她们第一次见面。
岑显变了很多,她的头发剪短了,肤色也深了许多,穿着低调到朴素的一身旧衣服,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这位是俞骠,我的未婚夫。”
彼时,岑显叼着一根烟,蹲在园子里的那几株白鹤芋面前侍弄,听到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放下水壶,两指夹着烟深吸了一口,仰起头,将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淡淡的月色薄纱般笼罩在她身上,她俊雅的面容在云雾后变得模糊不清。
岑显像所有最典型的alpha一样,拥有华丽高调的外表,像是花纹斑斓美丽的毒蛇,对猎物有着极具冲击力的致命吸引。就连吸烟的时候,都有一种颓废的优雅痞感,性感又慵懒。
岑显和父亲谁也不肯妥协,岑显被变相地软禁在了医院里。
岑鹤去看她的时候,她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抽烟,手里捧着个玻璃杯,里边的烟头,已经填满半杯。
岑显很早是不抽烟的,她染上烟瘾那会儿,大约是第一段恋爱——或许是,至少是第一段公开的恋爱被父母发现之后。
她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鲜红的五指印渐渐变成黑紫色,紧咬着牙关,嘴角渗出血迹来,倔强地一声不吭。
母亲坐在一旁,捂着眼睛呜呜痛哭。
病房里心惊肉跳的吵闹声让人意烦心乱。
她听着那一声声含混不清的呢喃,忽然双目血红,神色阴沉晦暗,宛如怨鬼。
她有些不稳地把手包翻得一团乱,终于找到了一支针剂,浅鹅黄色的液体像是黄昏将逝时淡淡的余晖。
“爸”,她缓缓把床帐拉开,“我不会让您死。”
往日如诗,今日如死。
她知道父亲对岑显怀着复杂的感情。
就像她知道,他恨她,也爱她;他怨她,也怜她;对她失望,却也曾,以她为此生的荣光。
岑显一个星期之后醒来,父亲沉着脸去看她,说给她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几个omega,叫她养好身体去相亲,也不许再终日在外面跑来跑去。
过了一会儿,岑显说:“我们标记了“,她顿了顿,又说,“我怀了他的孩子。”
病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母亲因为过于悲痛,不久之后,在一个风雪呼啸的夜里也离开了。
岑鹤一夕之间失去两个亲人,不至于悲痛欲绝,但她承认,她生平第一次有些茫然。
那之后,父亲比以往更加严厉,更加沉默。
“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没有说完。
岑显还是执意嫁给俞骠了,母亲到底是心软,偷偷把自己出嫁时的陪嫁送给岑显做嫁妆了。但同样没出席她的婚礼,岑家人谁都没去,包括岑鹤。
半晌,她苍白干燥的唇瓣嗫嚅着动了动,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带着细微颤抖的,“嗯。”
岑鹤拂袖而去。
没过多久,岑鹤便和林国峰结婚了,岑显来参加她的婚礼,带了一大捧白鹤芋,她站在化妆间盯着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的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时隔多年地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深深拥抱。
她的音调越来越高,恼羞成怒使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语气尖酸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爱不爱他?关你什么事?”
“像你这样游戏人间的人,又有多爱他了?”
她愤愤甩开岑显的手,霍得站了起来。
岑显纤瘦的手背撞在长椅上,极其清脆的一声。
“爱不爱的没有用也没有意义”,岑鹤听见自己声音冰冷又犀利,她扬着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岑家只容许门当户对,和锦上添花的情投意合。”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握住了岑鹤置于膝上的左手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烟,似笑非笑:“啧,钻戒真大,你未婚夫对你挺大方啊。”
岑鹤要抽回手,岑显却突然使了点力,她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让岑鹤陡然感到一种来自于alpha天然的、强大的压迫性和威慑感,令人无所遁形,“你爱他吗?”她问。
岑显很少会有如此正经的时刻,她总是噙着凉薄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做着事情,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有时,甚至会叫人忘了,她是个天性凶狠暴戾的alpha。
岑鹤轻轻嗯了一声,“爸说,没怀就去相亲,怀了就去打掉再相亲。”
岑显没有回答。
“你就算怀了,也很难安全生下来,beta的生殖腔都因为退化萎缩到很小了,alpha就更不用说,弄不好连你自己都有生命危险,你学医这么多年,这点道理不用我说。”岑鹤说。
“你真的怀孕了?”恍惚了一会儿,岑鹤在她身边坐下。
岑显吐出一口浊气,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只查了你的腺体和颅部,激素水平是有点异常,但据此还不能完全判断。”岑鹤道。
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去园子里了,他一改平日里严肃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躲着絮絮叨叨的妻子,蹲在自己女儿的旁边,像是兄弟一样和她肩并肩的一起抽烟。
夏日的夜里,虫鸣啁啾,月光朦胧得像一场梦。
他们就在这样梦一般的景致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些什么。
恰逢母亲和父亲外出归家,母亲阴沉地连名带姓一起叫她:“岑显!”
岑显抖了抖烟灰,吊儿郎当地起身,无奈又浑不在意地冲她笑笑:“得。”
好半会儿,才云销雨霁。
她许久不回来,回来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腥风血雨。
俞骠在的时候,父母好歹是隐忍着,没有发作,岑显将他送走之后,父亲阴云密布的脸色,让岑鹤都鲜少地感到毛骨悚然。
吵闹声一直到凌晨都不曾停歇,父亲是真的大动肝火,光线暗淡的凌晨四点,他的病突然就发作了,同处一室的岑显被他紊乱的信息素轰得口吐鲜血,跪倒在地,动都动不了。